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八一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著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著她,想著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裡。這裡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幾個老頭兒老太婆。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櫃後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髮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兒扶扶歪倒流油的蠟燭,又到那兒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蠟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裡,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複的一整套聖禮、洗禮、聖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髮披散著,象在家裡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聖壇門站著,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歎了口氣,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戚、懺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淒清的空屋裡回蕩。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氣,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發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後,便抬起眼睛望瞭望我,使我猛吃一驚: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

  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著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著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現出一個個移動著的黑影,黃昏象曬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適起來……我象個偵探似的尾隨著一個個的行人,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麼,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鬥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氣燈通明。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著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著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權,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裡,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麼值得「可怕」?這在前幾天,我曾將五戈比施捨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麼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氣嘶啞地嚷道:「沒什麼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幾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兒上上下下也掛滿了這些東西。「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裡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裡,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鬍子、那擺在我面前的託盤,託盤生銹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託盤,這根濕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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