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八〇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濛濛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著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誌,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種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裡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個儀錶堂堂的老頭兒,圍著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價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謠》,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氣、明確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後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於激動和穿著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神父之後來的是縣司法機關的一位官員……此人異常整潔,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乾瘦、個高、齒大和愛乾淨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銳的目為貪婪地瞅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幾顆,胡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蘋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麼他這麼乾淨整潔、慢條斯理、注意儀錶是應該的羅!」

  早餐前,保姆領著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裡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朴樸的小臉蛋;孩子想著別的心事,無動於衷地望著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羡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寧。我豔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種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豔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確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閒自在地過到明天。

  早餐後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裡,雪花密密劄劄,昏昏沉沉地飄落下來,格外鬆軟,格外潔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夫駕著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麼無憂無慮,大概剛才在什麼地方搶著喝了幾杯,現在還一心想著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麼?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後,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種自私的貪欲,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據為己有,並且從中撈取點什麼東西。這個一晃而過的車夫,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並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極相似的痕跡,久久地徒然地折磨著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後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像是用奶油製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灑上一層鬆軟的新雪。我走著,看了看車夫的背影,他肩寬體厚,高高地坐在駕車臺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象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只極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後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著窗外,像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象個蝴蝶結。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豐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淒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蕩,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氊子外綁著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淩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裡還有一張長櫃檯,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乾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聽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髮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氣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著《教區公報》、《俄羅斯朝聖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著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兒來坐呢?在整個城裡,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②,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種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極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著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於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幾個?荷馬、賀拉斯③、維吉爾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⑥、莫裡哀⑦……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⑧……我記得,在這個房間裡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⑨的作品,使我讚歎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著我的心!」

  ①英語:旁觀者。
  ②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③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④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⑦莫裡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
  ⑧《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曆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1749—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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