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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5-11

  省裡的大齋戒節到了。馬車夫生意清淡,閑著無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過的軍官,便拚命向他揮手,劃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長官大人!坐快跑的車子嗎?」寒鴉神經質地、興奮地叫喚,預感到春天快要來臨,可是烏鴉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們是在晚上分別的,顯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來,不禁氣喪膽寒。現在怎麼活得下去,又為什麼要活下去呢?難道我就是這樣,不知為什麼要躺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夜的黑暗中,在一個居住著成千上萬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這家客棧的房間裡,它的狹窄的窗戶通夜都象個瘦長的不會說話的灰色魔怪一樣!現在全市只有阿維洛娃算是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了。不過,她真的和我親密嗎?這種親密關係是虛假的、難處的……

  現在我到編輯部上班去得遲了一些。阿維洛娃從接待室一看見我在前廳,就高興地對我微笑。她又變得溫柔可愛,不再譏笑我了。我現在常常看到她始終不渝地愛著我,時常惦著我,關心我。我經常同她一起度過夜晚,她長時間地為我彈琴,我半躺在沙發上聽著,沉醉於音樂的幸福之中,同時愛的痛苦與寬恕一切的柔情始終在我心中猛烈擊撞,淚水不時湧上眼眶,我老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每次走進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結實的小手,再到編輯室去。社論作者坐在那兒抽煙,他是個愣頭愣腦、愛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奧勒爾來的,受到警察當局的監視。他相貌相當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樣的大鬍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著皺褶,一雙高統皮靴,擦了油,氣味濃重,然而好聞。此外他是個左撇子,因為右臂半截沒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裡,用它來按住桌子上的紙,用左手寫字。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兒思索問題,一個勁地抽煙。突然間,他把紙按得緊緊的,開始奮筆疾書,動作遒勁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著到的是一個短腿老頭兒,一個外籍評論家,戴著一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他在前廳裡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繫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體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贏弱,好象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發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裡總是拎著兩隻盒子,一盒裝著捲煙紙筒,一盒裝著煙絲,並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捲煙: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煙絲塞進捲煙器裡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捲煙器的棲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捲煙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後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乾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髮,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須,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極為整傷,乾淨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我有時在印刷廠裡同他交談幾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著我,象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兒用詞不太恰當。」他身體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卷髮。好象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症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於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隻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著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裡,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著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麼,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願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並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願望使我苦惱。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種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於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鬥爭,變成對另一種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種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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