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七八


  後來,演出的日子到了。開幕前我鑽到了後臺,那兒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妝的,喊叫的,爭吵的,從更衣室跑出跑進的,你撞我,我撞你,誰也不認得誰。他們的衣著是那麼怪模怪樣——有一個人甚至穿著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長褲,假髮和鬍鬚是那麼死板板的,額頭和鼻子上糊著粉紅色的貼片,上了油彩的臉缺乏表情,描過的眼睛閃著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兒一樣眨不動。我碰見麗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驚,同樣認不出她來了。她身上穿著華麗的粉紅色老式連衣裙,頭上戴著厚厚的淡黃色假髮,臉蛋既象民間板畫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個黃頭髮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們給他特別化了妝。而醫生扮演老伯父,一個退役將軍,劇就是從他開始的。在別墅裡,光禿禿的地上立著一棵.木板做的綠樹,他身穿嶄新的絲綢上衣,臉上塗了粉紅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層層,坐在一把安樂椅中,仰靠著椅背,繃起臉瞧著一張攤開的報紙。別看佈景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卻有眩目的腳燈從下面照著他,使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顯得出奇的年輕。他應該看過報紙後說幾句牢騷話,可是他死瞧著報紙,提示席上傳來頻繁的噝噝聲,他還是什麼也接不上來。只到最後,麗卡笑著從後臺跳出來,撲到他背後,帶著孩子般的頑皮和活潑可愛,兩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誰?」這時,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鬆手,鬆手,你這個丫頭,你是誰,我還不知道!」

  大廳裡若明若暗,舞臺上卻明亮耀眼,陽光燦爛。我坐在頭排,時而看著舞臺上,時而瞧瞧周圍的人。最有錢的,胖得喘不過氣來的文官和軍銜赫赫的警察與軍人,都坐在頭排。他們仿佛都被舞臺上的演出釘住了——神志緊張,笑意難盡……我連等到第一幕結束的耐性都沒有,一聽見臺上咚地敲了一下,傳來快要落幕的信號,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勁。走廊裡,燈光明亮,氣氛自然,一個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的老侍役幫我穿好大衣。我聽到演員們過分活潑的叫喊聲,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終於奔到街上來了。一種在劫難逃的孤獨感使我發狂。街上乾乾淨淨,冷冷清清,路燈發出凝滯不動的光。回到客棧我那窄小房間裡呆著實在太可怕了,我沒有回家,而走向編輯部。我經過機關區,拐到空曠的廣場上。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圓頂消失在星空裡……即便我的腳步踏在積雪上,那咯吱聲也包含一種深奧而可怕的東西……溫暖的屋子裡溫暖靜寂,明亮的餐室裡鐘發出平靜、緩慢的嘀嗒聲。阿維洛娃的小兒子睡了,保姆出來為我開門,睡眼惺松地望瞭望我就走開了。我走進樓梯下面的那間房裡,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發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對我可又有某種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們突然回來,他們會嘰嘰喳喳地走進屋,圍坐在水壺旁,爭先恐後地敘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傳來她的歡聲笑語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房間裡無處沒有她的存在,充滿了她在時和不在時的氣氛,充滿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邊沙發扶手上的柔軟的寬服所散發的各種氣味……窗外,深藍深藍的冬夜,陰森可怕,星光在花園中黑魆魆的樹枝後面閃爍……

  齋戒的第一個星期,她跟父親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講話。她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攔住她,不讓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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