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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5-04

  在縣城裡,在她的鰥居的父親的院子深處,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廢的小花園裡,就這樣呆了許多日子。她父親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派醫生,對她什麼也不加限制。那天我從伊斯塔河畔疾馳到她那兒時,她一見到我的神色,就把雙手捂住胸口。從那一刻起,究竟誰的愛情更強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癡如狂,我的還是她的,已經弄不清楚了。她的愛情也有些個來得突然,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發出來的。最後,為了讓大家都能歇一口氣,我們決定暫時分手。我們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賒帳住在「貴族旅館」裡,已弄得債臺高築,再加上雨季已經來臨。我千方百計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還是橫下一條心,決然冒著訪淪大雨動身回家。到家後,我起初老是埋頭睡覺,再不就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聲不吭,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後來我開始思忖:我這是怎麼啦,這到底怎麼結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來了,他走進我的房間,帽子也沒摘就坐下來對我說:

  「我的朋友,看來你的羅曼史還挺順心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狐狸帶我穿密林,過高山』吧,而密林高山過後是什麼——誰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瞞不過我,聽到不少,沒聽到的也猜得到:這類事情還會有什麼兩樣,總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冷靜下來。那好吧,你今後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隻狐狸帶著跑,當然,至於去哪兒,為什麼,只有天曉得。甚至《聖經》裡都這麼說:『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歡暢。行你心所願行的,看你眼所愛看的……②』」

  ①可能出於俄羅斯童話《貓·狐狸和公雞》的故事,比喻上當受騙。
  ②見《聖經·舊約·傳道書》第十一章第九節。

  哥哥瞅著地板,沒有吭聲,好象是在傾聽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園的籟籟聲,然後他憂鬱地說: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捫心自問:怎麼辦?其實該怎麼辦是明擺著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給她寫一封斷然絕交的信(這樣做未嘗不可,因為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還沒有超過最後的界線),我對她的溫情和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聲、話語以及她對我的愛而引起我對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著我的心……幾天以後,日暮時分,突然一個信差騎馬趕到莊園裡來,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濕,給我送來一封打濕了的急信,信上說:「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來。」想到再過幾小時我又將見到她,聽到她的話語,我心花怒放,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從此,我在家住一陣,就到縣城去住一陣,整個秋天就這樣度過去了。我賣掉了馬鞍和馬,在縣城裡再也不光顧「貴族旅館」,只住在謝普納亞廣場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棧。縣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時代的那個模樣了。一切都顯得索然寡味,只是偶爾經過烏斯賓斯基大街的花園和中學的時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種親切的舊地重遊之感。我早就養成了吸煙的嗜好和上理髮店的習慣。記得有一回在理髮店裡我象小孩那樣乖乖地坐著,推剪哢嚓哢嚓地響,我斜眼偷看我那絲一樣的頭髮怎麼連續不斷地掉到地上。我們從早到晚都坐在餐室裡的土耳其長沙發上,差不多總是單獨在一起,因為醫生一早就出了門,她的弟弟是個中學生,也上學去了。早餐後,醫生睡了一覺又不知上哪兒去了,中學生呢,一個勁地跟自己的小黃狗陀螺胡鬧亂竄。陀螺假裝發怒,狂吠著,喘著氣,順著上二樓的木樓梯竄上跳下。後來一段時間裡,這種整天單調的閑坐,或許還有我過分的、一成不變的纏綿徘側,使她覺得無聊,感到厭倦了。她開始找藉口出門走訪朋友,我只好獨自一人呆在沙發上,聽那個中學生喊叫、嘻笑、跺腳,聽小狗陀螺在樓梯上瘋鬧,裝腔作勢地狂吠。我淚汪汪地望著半掩的窗外平靜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又開始坐在家裡,對我仍然那麼溫情、體貼,使我完全無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天,她對我說:「好吧,親愛的,看來事情就這麼下去了。」說完,她蹙起額頭,快樂地哭起來。這是早餐後,大家在房子裡都踮起腳走路,免得打攪醫生的休息。她接著說;「我只是非常可憐爸爸,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寶貴了!」我始終很驚訝,她對父親為何愛得這麼過分。好象故意為難似的,就在她說完這話的當口,中學生跑來了,漫不經心而又含糊地說,醫生請我到他那兒去一下。她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我吻了吻她的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去。

  醫生睡足了覺,剛剛盥洗完畢,溫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點了一根煙。

  「我的年輕朋友,」他邊說,邊請我抽煙,「有些話早就想跟您談談了,您心裡也明自要談什麼。您知道,我這個人毫無偏見。我看重的是女兒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象男子漢跟男子漢談話那樣。真的,我完全不瞭解您,不管您覺得多麼奇怪。請您告訴我,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說著,微微一笑。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猛吸煙。我是什麼樣的人?我那時剛剛讀過愛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學歌德那樣驕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瞭解自己,上帝啊,千萬別要讓我瞭解自己!」可是,我卻謙虛地說:

  「您知道我在寫作……我將繼續寫下去,繼續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補充了一句:

  「也許准備考大學……」

  「上大學,這當然再好不過了,」醫生說。「不過要知道,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您到底打算幹什麼行當?只從事文學呢,還是也搞點社會活動,擔任公職呢?」

  我心裡又胡思亂想起來,還是歌德的話:「我一生經歷兩個世紀……感到塵世一切變幻無常,令人厭惡……政治絕不可能與詩歌有關……」

  「社會活動不是詩人的事。」我回答說。

  醫生微微有些吃驚,瞥了我一眼。

  「那麼,照您看來,譬如說,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詩人?但是您畢竟還得多少注意當前的社會生活。您要知道,每一個正直的有教養的俄國人此刻是怎樣生活和怎樣焦急不安的?」

  我考慮了一下,想著我所知道的情況:大家都在談論反動的局勢,談論地方長官,都說「偉大改革時代的一切有益的創舉都被徹底摧毀了」……說托爾斯泰號召「到松下的禪室去修行」……說我們的確生活在契訶夫的《黑暗》之中……我記起了托爾斯泰學說的信徒們散發馬克·奧勒留④的名言集,裡面說:「弗隆頓教導我說,為富不仁……」我還記起一個憂鬱的烏克蘭老人,不知是什麼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聶伯河上乘過船,他總是用自己的意思對我反復說聖徒保羅的話:「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邊,遠超過一切執政的、掌權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連來世的也都超過了⑤,這樣,我們的詛咒不是針對親人,而且針對執政者,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熱衷的托爾斯泰學說擺脫任何社會束縛,同時又反對我所仇視的「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於是我鼓吹起托爾斯泰的學說來。

  ③約翰·彼得·愛克曼(1792——1854)是德國詩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談話錄》的編纂者。
  ④馬克·奧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〇年間的羅馬皇帝。
  ⑤見《聖經·新約·以弗所書》,第一章第二十節至二十二節,後三句不是《聖經》原話。

  「那麼,在您看來,擺脫一切邪惡和苦難的唯一辦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無為和勿抗惡羅?」醫生裝出一副過分無所謂的神氣問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張有為、主張抗惡的,「只不過十分獨特」。我的托爾斯泰學說是一種互相抵觸的、強烈的感情,激起這種感情的是彼爾·別祖霍夫和阿納托裡·庫拉金⑥,《霍斯托密爾》⑦中的謝爾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萬·伊裡奇⑧,《那麼我們怎麼辦》和《人是否需要許多土地》⑨,莫斯科統計調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穢和貧困的可怕情景,《哥薩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間產生富有詩意的幻想,還有我個人對小俄羅斯的印象:如果永遠擺脫我們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莊、到德聶伯河岸的白土屋裡去過一種純潔的勞動生活,這該多麼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訴了醫生,沒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聽,可是不知怎的顯得過於謙恭。有時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著,緊閉的雙頷發顫,要打呵欠的樣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從鼻孔放了出去,接著說:

  「是呀,是呀,我聽懂了您的意思……您不為個人去尋求一般人的所謂『今世』幸福,對嗎?可要知道幸福並非只是個人的。譬如說我吧,並不讚賞人民,因為,很可惜,我太瞭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還要同人民一起把陸地架在三條鯨魚之上⑩。但是,難道可以說我們對人民沒有任何義務,不久任何債了嗎?其實我無權在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談,無論如何我都是很高興的。現在讓我再回到開頭的話題上。請原諒,我得簡單明瞭地告訴您,不管您和我女兒之間有何種感情,也不管這種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預先說明:她,當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說,如果她願意同您建立某種牢固的關係,來請求得到我的祝福,那麼她只會得到我的堅決拒絕。我對您很有好感,祝您萬事如意,僅此而已。為什麼呢?說得庸俗些,我不願意看到你們兩個不幸,在貧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請允許我更直率地說,你們有什麼共同點呢?格麗克莉婭是個好姑娘,可也應當承認,她相當朝三暮四——今天迷戀這,明天迷戀那。當然,她不會想望托爾斯泰的松下的禪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儘管我們地處偏僻。我決不想說,她學壞了。我只是認為,正如常言所說的,你們不是天生一對……」

  ⑥兩人都是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全名為《霍斯托密爾——一匹馬的故事》。
  ⑧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萬·伊裡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兩篇都是托爾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傳說,地球是由三條鯨魚托住的。

  她站在樓梯下面等著我,用目光詢問我,準備聽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醫生最後幾句話轉告給她,她垂下了頭。

  「我絕不違抗他的心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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