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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5-03

  我要到銀行去交利錢,這樣再次到奧勒爾去就有了事務上的藉口。我把錢帶去了,但交給銀行的只是一部分,剩餘的我都花光了。這個行動非同兒戲,這表明在我身上確實發生了某種變化,只是我沒有特別注意罷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憑著一時的高興。去奧勒爾的時候,我趕掉了客車,立刻就上了貨車的機車。記得我爬上高高的鐵踏板鑽進一個粗野、肮髒的地方,就在那兒站著觀看。有兩個司機穿著一身象鐵一樣閃亮的油污衣服,他們的臉也一樣油污,一樣發亮。眼白象黑人那樣的,特別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員那樣上過妝似的。年輕的一個猛地抄起一把鐵鍬,鏟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聲,掀開爐門。爐門裡噴出一團惡魔般的紅色火焰,他用力一掄,把煤送進去,壓住那地獄的火。年長的一個用一塊污穢不堪的抹布擦著手指,然後撩下抹布,這裡摸摸,那裡擰擰……突然一聲刺耳的哨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噴出一團熱騰騰的蒸氣,擋住了我的視線,籠罩了四周。忽然一聲更加震耳的轟隆聲響起來,接著列車慢慢向前移動……這轟隆轟隆的響聲多麼粗獷,我們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長,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搖晃、跳動!時間凝住了,緊張得硬化了,一條火龍在山崗之間勻速地向前抖動著。每一段行程都飛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來喘息的間隙中,在夜色和車站的靜寂裡,散發著樹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叢也傳出夜鶯的歡快悅耳的歌聲……在奧勒爾,我厚著臉皮盡情打扮自己:買了精緻漂亮的長統靴、講究的腰部帶褶的黑上衣、紅色絲織斜領襯衫、帶紅帽圈的貴族黑速簷帽,還買了一副價錢昂貴的騎兵用的馬鞍,噴香的皮子咯吱咯吱響,可愛極了。我晚上回家後,因為身邊放著心愛的寶貝而高興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車到皮薩列沃去,目的是還想買匹馬——當時那邊村子裡正好有馬市。在馬市上我跟幾個同齡人交上了朋友,他們也都身穿腰部帶褶的短外衣,頭戴貴族遮簷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顧了。他們幫我買了一匹嫩口的純種牝馬(儘管有個茨岡人纏著我,要求買他的老騸馬,他說:「老爺,買下我的米沙吧!買了它,你一輩子都會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氣腫病的頓河馬。)接著夏季到了,對我來說,是接連不斷的節日:在巴圖林諾,我沒有連續住過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結交的朋友們家裡做客。等到麗卡從奧勒爾返回我們縣城以後,我就開始呆在縣城裡,哪兒也不去了。我曾收到過她的一張簡短的便條:「我已回,亟盼相見」,當時我一刻也不容緩地騎馬奔往車站,顧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條帶來的不快,也顧不得天色已晚,烏雲翻滾。進車廂後,列車的飛速行駛使我如癡如醉。雷雨大作,車廂的隆隆聲、霹靂聲、急雨傾瀉車頂的喧嘩聲混合在一起,列車似乎更快了。藍色的閃電不斷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車窗,雨水沖刷著玻璃,濺起泡沫,送進來新鮮的氣息。

  愉快的相會使我心情極為舒暢,世界上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可是就在這時,在夏末發生了一件事。序茲明同他妹妹以及年邁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莊園裡,離縣城不遠。他經常到麗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擺筵席,邀請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親自去接麗卡,麗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馬車,我騎馬跟在後面。陽光普照下的乾燥的曠野真叫人愉快,開闊的和儼然黃沙一樣的田地被麥垛覆蓋著,一望無邊。我老想要表現自己的某種冒險精神和機靈,就一時肆無忌憚地策馬,一時又勒住它,然後再使它躍過一堆堆麥垛,風馳電掣地飛奔,鋒利的馬掌把它的蹄腕劃出了血。過命名日的午宴設在頹朽的涼臺上,一直開到黃昏。黃昏不知不覺地和黑夜,和燈火,和美酒,和歌聲,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麗卡身旁,大膽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沒有抽回去。夜深了,我們象事先約好一樣,起身離座,走下涼臺,來到幽暗的花園裡。麗卡在溫暖的黑暗的花園裡站住,背倚著一棵樹,向我伸開了雙臂——我雖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雙臂的動作……很快,花園漸漸變成銀白色,小公雞開始在莊園裡嘶啞地啼鳴起來,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點孤零。又過了一會,整個花園都開始亮起來,東方廣闊的天空中,花園後面河谷對岸的黃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們站在懸崖上,俯瞰河谷,麗卡已不理會我了,只是望著燒紅了的天邊,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來。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於是停止了歌唱,提著山鶉色的麻紗裙子的漂亮縐邊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兒,腦子裡發木,雙腳發軟。我走到懸崖邊,在幹草叢中的一顆老白樺樹旁,一頭倒在樹下。天已經大亮,太陽升起來了。接著,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悶熱的早晨立刻來臨。我頭枕著白樺樹的根部一下子就睡著了。太陽愈來愈熾熱,很快地,我便在酷熱和光焰中醒過來,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尋找蔭涼的地方。屋裡的人還在乾燥、眩目的陽光中沉睡。只有一個老主人醒來了。他書房的窗戶敞開著,窗下密密地長著一叢野丁香。從窗戶裡傳來的咳嗽聲,可以感覺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煙和摻有奶油的濃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動從陽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叢中驚飛,老人聽到這急雨般的嘈雜聲和我的腳步聲,扯了扯身上土耳其舊花綢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張可怕的面孔——兩隻腫眼泡和一大把鬍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過涼臺,朝敞開大門的客廳走去。清晨的靜寂和空蒙、翻飛的蝴蝶、藍色的古老壁紙、安樂椅和小沙發把客廳裝點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張小沙發上,儘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還是沉入夢鄉。不久(雖說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過了一會),有人走到我跟前,笑著對我說話,還撫摸我的頭髮。我醒過來,眼前站著年輕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倆都是黑皮膚,眼光炯炯有神,象韃靼人那樣漂亮。哥哥身穿黃色斜領綢襯衫,妹妹也穿同樣質地的題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來坐著,他們和藹親切地對我說,該起來吃早餐了,還告訴我說麗卡已經走了,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和庫茲明一道走的。他們還交給我一張字條,我立刻想起庫茲明那雙蜜蜂色的眼睛,機靈果敢,神色複雜。我接過紙條,向古老的「女僕室」走去。那兒有一個老婦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滿是瘢點的枯千的手提著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謙恭地候著我。我邊走邊看字條:「別再想法見我了。」接著,我開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們這兒吃泉水,從井裡打的。」老婦人說,還遞給我一條極長的亞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馬鞭,跑過炎熱的院子,進了馬廄……一匹馬從暗處向我輕輕而又有些哀傷地嘶鳴,它還是那樣架著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癟得露出腹溝。我一把抓起韁繩,跨上鞍座,雖然激動得發狂,但還是抑制住自己,沖出院子。到了莊園後面,我一個急轉彎拐進田野,踏著麥茬,一個勁地嚓嚓地朝前急馳。跑到第一堆麥垛旁,我勒住了馬,跳下鞍來,坐在麥垛下。馬用牙齒禦起麥穗,把幾捆麥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麥粒紛紛散落,窣窣作響。蛐蛐兒在麥茬和麥捆裡忙忙碌碌,好不熱鬧,就象成千上萬只手錶在走動;陽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要麼她把自己還給我,還我這個夜晚,這個早晨,還我這些她在幹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腳步,還我沙沙作響的麻紗縐邊,要麼我們兩人同歸於盡!

  懷著這些瘋狂的感情,懷著這不顧一切的決心,我飛馳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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