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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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 離開奧勒爾時我懷著一個願望:要儘快地把在奧勒爾開了頭的事繼續下去。可是,望著窗外的田野和四月遲遲不落的夕陽,離開奧勒爾愈遠,這個願望就愈淡忘。黃昏已降臨到車廂裡,降臨到窗外稀疏的橡樹林上。這林子在列車左側,光禿禿的,樹幹上上下下都是節疤。地上鋪著去年的敗葉,紅褐色的,剛從冬天的積雪下露出來。我拎著手提包站起來,心潮愈來愈起伏:到蘇博京森林了,再過去就是皮薩列沃車站。列車向空中淒厲地一聲長鳴,預告即將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車廂乘降臺上,空氣好象原始時代那樣潮濕、新鮮,雨點稀疏地飄灑下來,一節貨車車皮,孤零零地停在車站前面。列車繞過它,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車,在站台上跑起來,穿過車站大廳,走到漆黑的大門外。大廳裡燈光昏暗,景象淒涼,滿地被鄉下人踩得稀髒。車站大門前是個圓形的場子,花圃經過一冬已顯得凋零,十分肮髒,黑暗中隱約地可以見到一匹鄉下馬車夫出租的馬。這鄉下人有時要等上幾個星期才接著一個乘客,他一看見我就撒腿奔過來,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說不論我給多少錢,就是拉到天邊,他也樂意。「您總不會虧待我的!」轉眼間,我已經坐進他那窄小的車子裡,任憑顛簸。起初我們經過一個荒涼而漆黑的村莊,後來愈走愈靜,走進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進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極其窎遠的天邊,在幾朵烏雲下,才泛著微微的綠光。原野的晚風迎面拂來,四月的輕風,溫較無力,夾著雨絲。遠處什麼地方,一隻鵪鶉啪啪地拍打著翅膀,似乎總是隨風變換位置。低垂的俄羅斯的天空,烏雲中間閃爍著幾顆星星……又是鵪鶉、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隱居中度過的清貧的少年時代!跟一個俄羅斯鄉下人一道走在野地裡,十俄裡路可真算長得叫人難受!這鄉下人身上散發著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乾燥氣味,路上一聲不吭,令人納悶費解,請他把車趕一點,他也毫無反應,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卻從馬車前部跳下來,雙手抓住韁繩,側著臉,在那匹有氣無力的母馬旁邊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的時候,夜看來已很深了,四圍沒有一星燈火,死氣沉沉。此時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進村的寬闊街道兩旁的每一間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無葉的藤蔓。隨後又可以看到和感覺到車子在下坡,下到充滿四月潮濕的窪地裡。左邊,是一座過河的橋,右邊,是一條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壓壓的、冷漠的莊園。我心潮又激蕩起來:春季鄉村的黑暗、貧困和冷漠,我是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啊!那鄉下人上山的時候,趿拉著腳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樣。忽然,小花園裡的松樹之間,燈火從窗戶裡閃出來。謝謝上帝,人們還沒有睡!馬車終於在臺階旁停下,我下了車,推開外室的門,走進屋裡,看見人們上下打量著我,笑容可掬,這時我多麼高興,多麼迫不及待,同時又象孩子一般靦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著淅瀝明淨的時斷時續的小雨。騎馬離開了瓦西裡耶夫斯科耶,一路經過翻耕地和休閒地。農夫們在耕耘播種。一個耕地的農夫光著腳扶一把犁左搖右擺地向前走,兩隻白腳掌交替地踏進鬆軟的挑溝裡。馬拱起背脊,使勁犁出一道溝來。一隻青色的白嘴鴉跟在犁後順著壟溝點頭擺尾,不時從壟溝裡啄食蚯蚓。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子,手挎一筐種子,跟在白嘴鴉後頭,邁著均勻的大步,很有氣派地甩開右臂,劃著規則的半圓圈,往地裡撒種。 在巴圖林諾,家人迎接我時,流露出來的愛和喜悅,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驚訝的倒不是母親的喜悅,而是妹妹的歡欣。她朝窗戶外一望到我,就飛快地跑到臺階上向我撲來,洋溢著那麼動人的愛與歡樂,出乎我的意料。為了我她當天穿上一件新連衣裙,她是那麼美——純潔、年輕、天真爛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種古老、簡樸的美,叫我傾倒。我的房間裡原封原樣,好象我沒有離開多久似的。所有的東西都在原處,連鐵燭臺上那支燒了一半的蠟燭也還留在寫字桌上,記得這是那年冬天我離家時擱在那兒的。我走進房間,四下打量,黑色的聖像還在角落裡,舊式窗戶上層是紫色和石榴紅的玻璃,透過窗戶看得見樹木和天空,細雨灑在新綠的校椏上,但天空有些地方還是蔚藍色的。房間裡還是有點晦暗、空蕩、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圓木疊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圓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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