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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4-15

  早春我到了克裡米亞。

  我弄到了一張免票。我是頂替別人的名字,冒充一個鐵路員工去的……我的青年時代過得多麼寒傖!

  我坐的是一列夜間郵政車,這列郵車長得簡直可怕。我坐在這樣狹窄和齷齪的車上,那是有生以來從沒有經受過的。這趟列車到的時候本已超載,但在哈爾科夫的站台上,又被一大群剛剛到的烏合之眾攔住。他們都是到南方去找工作的,身上帶著袋子、背包,背包上捆著樹皮鞋和裹腳布,還帶著茶壺和氣味難聞的食物:赤褐色的石斑魚和烤熟的雞蛋……此外,當時天色已晚,我馬上就面臨著一個失眠之夜,接著是一個漫長的白天,然後又來一個新的失眠之夜……但我總還得走——在那遙遠的地方,我父親的青年時代正等待著我。

  這個青年時代的幻想,我從小就有。這是一個極為久遠的、晴朗的秋天。這一天,有的事令人十分傷心,有的卻令人無限幸福。這與我對克裡米亞戰爭時代的模糊概念有關:多棱碉堡、突襲猛攻、「農奴制」特殊時代的士兵,以及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叔叔在馬拉霍夫古墓上的陣亡。尼古拉叔叔是個英俊的上校,一個有錢的傑出人物,在我們家中他永遠是個傳奇式的英雄。但在想像中,這一天最主要的東西還是那個荒漠的、明晃晃的、靠近海邊的山崗。在這個山崗的一些石頭之間,長著一些雪花似的小白花。我之所以想像出這兒長著小白花,不用說,只是因為我小時候在冬天聽父親講過這樣的話:

  「在克裡米亞,我們常常在這個時候只穿著制服去批小花!」

  可在現實中我見到什麼呢?

  我記得,第一天黎明,我在狹窄的角落裡醒來,就已到了草原上的一個車站,離開哈爾科夫遠了。角落上的蠟燭快要燒完,而太陽還未升起,不過天已大亮,還出現粉紅色的霞光。紅光照著橫七豎八地躺著的人們,我驚訝地看了看這可怕的景象,立刻把窗子打開。天呀,這是多麼美的朝霞啊!窎遠的東方燃燒著粉紅色的火光,空氣非常清新,天空十分明朗,這只有在早春黎明的草原上才有的呵!在靜寂中,看不見的雲雀在空中爽朗而又甜蜜地歌唱著,歡迎春天的到來。左右兩邊是我們的列車不動的板壁。離我們兩步遠,在一望無際的、平滑如打穀場一樣的草原上,有一個巨大的古墓注視著我……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它竟會這樣使我吃驚。無論從它明確和柔和的輪廓來看,還是主要的從它隱藏在輪廓當中的東西來看,都是與任何事物不同的。它的面積遼闊,可以說是一件罕見的尤物,在今天活著的外人看來,它是這麼古老,但同時又是這麼熟悉和親切,就象祖墳一樣。

  「你瞧,古時候人是怎樣安葬的啊!」在那邊角落裡,一個老頭對我說。他一個人沒有睡,彎起身子坐著,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斗消遣。他的一雙浮腫的、淚汪汪的眼睛在破爛的牛皮帽下閃爍著,臉上皺紋縱橫,色澤紅潤,一把花白的鬍子,顯得有些肮髒。「古時候人象這樣安葬,為的是讓後人掉念他們!」他肯定地說,「這都是一些有錢的人。」

  他沉默一陣,又補充說:

  「這也許是韃靼人把我們這樣埋起來的吧?親愛的,要知道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有壞人也有好人……」

  第二天黎明更令人驚異。我又摹然在一個站上醒來,看見了一個極樂的仙境。潔白的夏天的早晨——這兒已經完全是夏天了。一幅百花盛開、露珠晶瑩、芳香四溢的景象,一個被玫瑰花簇擁著的白色的小車站,一座陡峭的樹木蔥郁的懸崖,懸崖的另一邊也長滿了花草……機車開動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跟以往完全不同,它響亮地鳴叫,既象歡樂,又象驚慌。當它又走到遼闊的地方時,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一些荒野的蒼綠的山崗,山崗背後是漭漭草原,直達天邊。遠方煙霧彌漫,一片深藍,幾近黑色,它還是濕淥淥的,迷迷茫茫,剛從潮濕、昏暗的黑夜的深淵中擺脫出來。我突然認識這個地方了,心中十分驚喜。我想起來了,這就是它,我認得它!

  塞瓦斯托波爾在我看來差不多是個熱帶的城市。車站多麼富麗堂皇,整個沉浸在溫暖、柔和的空氣之中!車站前的鐵軌灼熱,閃光!天空熱得蒼白,甚而有點灰暗,但這也正說明這是南方、富饒和幸福。我們隨身帶來的鄉下人的大包小件,一路上都已消光。現在,差不多只有我一個人才最後離開這趟列車,我又恢復自己的真名實處了。由於疲倦和饑餓,我歪歪倒倒地走進頭等候車室。中午,到處是空位,大餐廳異常清潔和安靜,雪白的餐桌,桌上的花瓶和燭臺亮亮晶晶(這是一些有錢的、無事或有事坐特別快車到這裡來的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象沿途那樣,象個叫花子似的省儉了——我要了咖啡和麵包。這雖然都給我拿來了,但對我卻斜起眼睛瞄一瞄——我的樣子也實在可疑。不過這無所謂,我還是我,我欣賞這靜寂、清潔和從窗外吹進來的熱氣。我突然看見:在對著月臺開的大門口,有一個象珠雞一樣五色繽紛的東西摹然地、但很隨便地、悠悠忽忽地走進餐廳裡來……從此,我一想到南方的車站,總把這個五色繽紛的東西聯在一起。

  但是,我仿佛是來尋找的東西究竟在哪裡呢?塞瓦斯托波爾看來既沒有被大炮毀壞的房屋,也沒有幽靜和荒蕪的地方——父親和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在這裡的日子,他們所帶的勤務兵、食品箱,以及公家提供的邸宅,一點痕跡也沒有了。這座城市老早就沒有他們的蹤影了,已經重新改建,潔白、漂亮、炎熱,滿街都是寬敞的、白蓬的四輪馬車,卡拉伊姆人和希臘人,街旁都栽著南方蔥綠的合金歡,煙草商店富麗堂皇,廣場上豎起一座有點駝背的納希莫夫的紀念碑,附近有一條通往伯爵碼頭的石階,階梯直入碧綠的海水裡,海上停泊著一些裝甲艦。只有在碧綠的海水的那一邊,才有一件東西是父親的——所謂北方陣亡將士公墓,只有那裡才使我感到憂傷,感到消逝的昔日之美,眼下這美已經是和平的、永恆的,甚至好象是我自己的,而它也早已被大家遺忘了

  我繼續往前走。我在郊外一家便宜的旅舍裡過夜,一清早就離開了塞瓦斯托波爾。中午,我已經到了巴拉克拉瓦。這個山巒起伏的光禿的世界多麼古怪呵!一條白色的公路沒有盡頭,前面是光禿禿的灰色的山谷,遠遠近近的山頂像是大圓麵包似的,也一樣光禿,一樣灰色。一個個山頂相連,構成淡紫和淺灰色的一大堆,做著自己炎熱和神秘的夢,使人看去感到疲憊不堪……我在一些巨大的多石的山谷之間坐下來休息。遠處,一個韃靼牧童手中拿著長長的鉤子站在一大群灰色的羊群旁邊,羊群好象一堆鵝蛋石一樣。牧童咀嚼著東西。我走到他面前,看見他在吃幹奶酪和麵包,我掏出一個二十戈比錢幣。他一邊咀嚼,一邊注視著我,搖搖頭,把挎在肩上的口袋整個向我遞過來。我接了,於是他溫和而又高興地咧嘴笑了,那副黑眼睛的面孔全都發亮,那雙在圓帽下突出來的耳朵往後移動起來……而在白色的公路上,有一乘三套馬車打從我們身邊走過,馬蹄聲、鈴聲不斷地響著。在駕車臺上,坐著一個韃靼馬車夫,馬車裡,是一個戴著亞麻布便帽的黑眉老頭,他身旁坐著一個姑娘,全身包裹著,臉黃肌瘦,長著一雙烏黑的可怕的眼睛……真的,若干年後,我曾不止一次看見過她在雅爾達山上的大理石十字架上,這個十字架安在許多其他的十字架之間,掩藏在松柏和玫瑰之中,在南方明媚的天氣裡受著清新海風的吹拂……

  我在拜達爾門旁邊一個驛站的臺階上過夜。看守人得知我不打算雇馬,就不讓我進房子裡去。城門外,黑暗的深淵中,大海通夜喧嘩著——顯示出威懾的力量,使人莫名其妙,也使人過早地昏昏欲睡。我有時走到城門下,這兒已是陸地的邊緣,一片漆黑,濃霧裹著強烈的芳香,海浪送來一股冷氣。喧嘩聲時而沉寂,時而高昂,象荒野的樹林的喧鬧一樣……黑夜茫茫,一個盲目的和不安分的東西,不知怎麼的貪婪而又痛苦地生活著,既懷敵意,又無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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