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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4-13

  ……每天早上,哥哥上班的時候,我就待在公共圖書館裡。然後上街溜達,想著讀過的東西,想著過路的人們,我想,大概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安寧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多多少少有生活保障。然而我卻為自己那個模糊的和徒勞的願望而苦惱,想寫些什麼東西吧,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既沒有勇氣決定做這件事,也沒有能力著手去幹,總是把這件事推到不知何日的未來,而更不幸的是,我不能實現那可憐的、夢寐以求的幻想——買一個漂亮的筆記本。看來,有許多事都取決於這個筆記本,這樣就感到更加痛苦了。要不然,全部生活都會改觀,會變得更有朝氣,更有活力,因為,不管什麼都能記在這個筆記本裡啊!那時春天已經來臨,我剛讀完了德拉戈曼諾夫①編的烏克蘭《民歌》選集,我被《伊戈爾遠征記》完全迷住了,這是無意中讀到的。我忽然瞭解到其中全部難以表達的美,於是我又被帶到遠方,離開了哈爾科夫,到伊戈爾的歌手所歌頌的頓涅茨去,到年輕的公爵夫人葉市羅西尼婭佇立的那道城牆上去,那大約還是古代的一個曙光曦微的清晨,到哥薩克時代的黑海去,那兒還有一隻奇怪的「白眼鷹」站在「白色的岩石」上,我又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到塞瓦斯托波爾去……

  ①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德拉戈曼諾夫(1841—1895)是烏克蘭資產階級自由派,政論家,歷史學家,民俗學者。

  我就是這樣消磨早上的,然後就到李索夫斯基先生那兒去——回到現實中來,回到我已習慣了的吃飯時談話和爭論上來。後來我同哥哥在我們的斗室中躺著休息、閒聊。午飯後,一股特別濃厚的猶大飯菜的氣味透過門縫沖進來,同時還夾有一種又熱又香的堿味。接著我們做一點工作——有時從機關裡也給我帶些統計和綜合工作來。後來我們又到什麼地方去拜訪熟人……

  我喜歡到甘斯基家去做客。他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有時他為我們一連幾個黃昏都來演奏樂曲。他給我揭示了一個奇異的、崇高的世界,這個世界直到那時我還一無所知,它既甜蜜,又苦惱,我一聽到最初的樂聲就懷著非常興奮和喜悅的心情進入這個世界,以便隨著樂聲立刻獲得那最偉大的幻覺(幻想有一個神秘的機會能成為無比幸福、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人),而這種幻覺只有音樂和別的一些詩作靈感才會給予的啊!再看甘斯基本人也是令人吃驚的,他在自己的革命精神方面是一個極端的人,儘管這方面與別人相比他很少有所表現,而且也較為持重。他坐在鋼琴面前彈奏著樂曲,帶著通常熱烈而又緊張的激情,兩片嘴唇激動得發黑了。樂聲婉轉悠揚,很有節奏地在空間回蕩,它響亮,幽雅,平穩,歡躍,同時又是奧秘,神奇和快樂,隨後漸漸差不多變成一種可怕的聲音。我想像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淒慘的情景,我老在想: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歡樂和騙人的崇高的世界中,如果甘斯基蹲在一間狹窄的四室裡,披著一件灰長袍,嘴唇燒得通紅,眼睛癡呆,沒有音樂而要繼續生活下去,那他一定會發瘋……

  甘斯基有一次說,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曾到過薩爾斯堡莫紮特的家中,看見過他的舊式小鋼琴,鋼琴旁邊放著一隻裝著莫紮特顱骨的玻璃罩。我想:「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有這種見識了!可我呢?」我感到這樣痛苦,這樣難受,以至我幾乎坐不住了——突然想立刻跑回家去,抓緊時間,坐下來寫一部長詩或小說,寫出一部非凡的作品,一舉成名,變成一個著名的作家,並立刻到薩爾斯堡去,親自看看這架舊式小鋼琴和這副顱骨……

  我許多其它早已夢寐以求的幻想當中,這個從那時起就已縈繞心懷的夢幻,經過多年之後終於實現了。我既看見了薩爾斯堡,也看見了顱骨和舊式小鋼琴。琴鍵的顏色完全同顱骨一樣,我總想向它們深深致敬,吻一吻它們,貼近它們。而顱骨本身不像是真的,很小,完全象小孩子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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