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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4-12

  在哈爾科夫我立即遇上一個對我說來是全新的世界。

  我對光和空氣,對它們最微小的差別總是極為敏感的,這是我的特點之一。在哈爾科夫首先使我震驚的是:這兒空氣柔和,光線比我們家鄉充足一些。我走出車站,坐上出租載客的雪橇。看來,這兒的馬車夫駕的都是雙套馬,都有響亮的鈴鐺,他們互相談話都以「您」稱呼。我環顧四周,立刻感到一切都與我們那邊不同,一切都更為柔和,更為明亮,甚至象春天一樣。這兒也有雪,也是白皚皚的一片,但白得不一樣,雖也耀眼,卻使人感到舒服。那時沒有太陽,可光線充溢,無論如何也比十二月份該有的充裕得多,況且雲間的光線溫暖,使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在這光和空氣中,無論是從車站出來的煤炭氣味,還是馬車夫的面容和講話的聲音,無論是雙套馬車鈴鐺的響聲,還是車站廣場上賣面包圍和葵瓜子、灰麵包和油脂的婦女的嬌柔叫賣聲。一切都比較溫和。廣場外,有一排排高聳的白楊,樹枝已經光禿,但還是南方的、小俄羅斯的特殊模樣。在城裡的街道上,積雪已經融化……

  而這一切與我那天後來所見的事情相比,那就不值得一提了。須知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過象那天一樣多的新的感受,認識這麼多的事物。常有這種情況,你到某個地方的頭一天,總會碰上許多奇遇,產生許多感想。我那天也是這樣。

  哥哥見到我時驚喜交集,看來,在哥哥身上也有新的東西。他在哈爾科夫這個地方,比起在巴圖林諾時判若兩人,雖然我們見面都很高興,但他對我好象不那麼親切了。他在哈爾科夫的生活多麼奇怪啊!就算他如父親說的是個「永遠畢不了業的大學生」,但他畢竟還是姓阿爾謝尼耶夫。我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呢?在一條通往山腳的狹窄的小街上,在一個石砌的、肮髒的、充滿煤炭和猶太人飯菜氣味的院子裡,在一間斗室中,這兒是家大口闊的裁縫布留姆金的一所擁擠的住宅……說實話,就算這裡一切都十分新鮮,可我還是感到驚奇。

  「你禮拜天來碰上我,這可太好了!」哥哥熱烈地吻了我之後說。「不過,說實在的,你為什麼來呢?」他立刻添上這一句,竭力用那總帶嘲弄的口氣說話,這是他在家中經常使用的。

  我回答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想最後認真地商量一下,我自己究竟真的該怎麼辦才好?但哥哥已經不再聽下去了。「咱們好好考慮一下吧!」他毫不遲疑地說,立刻催我梳洗更衣,同他一起到一個叫李索夫斯基的波蘭先生開辦的小飯館去吃午飯,他在地方自治會統計科的許多同事也都總是在那裡吃午飯的……後來我們串街溜巷,想到什麼談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是沒有頭緒的。與此同時,穿上城市衣裝深感不安的我,眼睛四處亂轉,看看這些我認為十分豪華的街道,看看我周圍的情景:下午陽光嬌豔,到處光彩奪目,積雪開始融化,蘇姆斯基大街的自楊聳人雲霄,白雲朵朵圓潤,在潮濕的藍天上漂遊,夭幕好似一片輕煙……

  李索夫斯基先生的地下小飯館非常有趣。櫃檯上放著一些價廉物美的冷盤,特別精彩的是那些象火一樣燙手的、非常辣的酥皮肉包子,賣兩戈比一個。當我們坐到一張單獨的大桌子上時,許多人開始走近來同我們坐在一起。我覺得,這些人十分奇怪,我之所以貪婪地看著他們,是因為這些人特別與眾不同,正好是哥哥還在巴圖林諾時就對我講過多次的人物。哥哥急急忙忙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他顯得十分高興,甚至好象有點自豪。不久,我便頭昏腦脹了:一則因為這種奇妙的交際場合我不習慣,二則因為這個地下小飯館顧客擁擠,這個飯館的窗子半露在街面上,陽光象春天一樣愉快地從上邊照射進來,在街上來往走路的各種各樣的腳都歷歷可見。此外,我感到頭昏還因為那碗熱氣騰騰的紅菜湯,以及在我們桌間進行的熱鬧非凡的談話。他們談的都是我莫名其妙的、但卻是非常有趣的東西。他們談到一個著名的統計員安年斯基,一提起這個名字總是讚不絕口;他們談論伏爾加河的省長,說他似乎鞭撻了饑餓的農民,好讓他們不敢再到處去講自己怎麼挨餓;他們還談到即將在莫斯科召開的皮羅果夫代表大會①,這個大會一向都被認為是重大的事件……不難想像,我在這頓午飯跟前顯得與眾多麼不同;我年輕力壯,朝氣蓬勃,皮膚象鄉下人一樣曬得黝黑,身體結實,性格敦厚,聽人講話和看東西都極其用心,興致勃勃,甚至神志大概還有幾分傻氣!哥哥也與眾不同。他與其他的人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儘管他對他們也十分親近。他比大家都年輕,而且好象有點天真;他的容貌比較清秀,甚至語言也不盡相同。

  ①全俄性的醫師代表大會,由「俄羅斯醫師紀念尼·伊·皮羅果夫協會」定期召開。1895年前是學術研究性的,以後開始討論社會政治問題。

  後來我知道,這一夥人中有許多人無論在外表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是非常典型的。對於某些人的某些方面,我心中並不讚賞:有一個人身材修長。窄胸,非常近視,老拱著背,常把一隻手插在褲兜裡,奇特地架起了二郎腿,輕輕地搖晃著下邊的那支腿。另一個是黃頭髮的,面孔消瘦、發黃,我看,他的話講得太多了,雖然講得熱烈而且有鼓動力。他不看紙煙,老用拿煙的那只手的伸出來的瘦骨嶙峋的食指撣煙灰。再一個是常常譏諷地微笑著的人,他老是用兩隻手指把一個早已弄髒了的白包子在桌布上滾來滾去,使我特別感到不舒服……但其他一些人就非常可愛,例如波蘭人甘斯基,他的眼睛深邃、憂鬱.嘴唇乾裂。他不斷抽煙,大口大口地抽,不時用顫抖的手去點燃那本來還是燃著的紙煙。另一個是克拉斯諾波爾斯基,他身材魁梧了長得一頭漂亮的蓬鬆頭髮,好象聖徙約翰②一樣。再一個是大鬍子列昂托維奇,他年紀大些,作為一個統計員,他比大家都有名氣。他溫和。沉靜,厚道,明白事理,而主要的是他講話時一口純烏克蘭的胸音,聽起來非常悅耳,這一切都使我立刻著迷。還有一個尖鼻子的、個子小小的人,戴眼鏡,極其漫不經心,狂熱,老對某些事義憤填膺,但他象孩子一樣純潔、真誠,以至我立即比愛列昂托維奇更愛上了他。我最喜歡的還有一個統計員瓦金,後來我知道,此人是個做統計工作成癖的人,在他看來,世界上好象除了統計學之外什麼也不存在了。他身材魁梧、結實,滿口雪白的牙齒。他是農民出身,一副莊稼人的長相,很美,很快活,經常哈哈大笑,笑聲爽朗,有感染力,說話聲音粗大,a、o之音不分……

  ②耶穌十二個門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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