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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4-08

  我放棄了工作。我把許多時間都花在村裡串門,經常打獵——有時同尼古拉哥哥一起,有時我獨自一人。我們已經沒有快走馬了,只剩下一對獵犬。大規模的狩獵在縣城某些地方還保留下來,我們遠離地主莊園的獵場,到比我們這裡更有利的地方去,長時間地追捕豺狼和狐狸。我們平常最喜歡打的只是灰兔,說得更準確一些,我們經常為追捕灰免在秋色的田野和秋季的空氣中來回奔跑。

  有一次,在十一月末,我在葉菲列莫夫附近就是這樣東奔西跑的。清早,我在下房裡吃過一些貧嘴的馬鈴薯作早餐之後,就挎起獵槍,坐上一匹老騸馬,喊了兩條狗,開始出發了。哥哥那兒要簸麥子,我就一個人走。這是一個非常暖和、陽光摧燦的日子,但野外卻是愁悶的,就打獵來說,是完全無望的。其所以愁悶,是因為四周一片死寂、荒涼,所有的東西都是殘剩的、可憐的、受壓抑的,都是只有深秋時節才有的。其所以無望,是因為剛下過一場大雨,到處都是泥濘,粘糊糊的,不僅在大路上,就是在草地、初耕地和麥茬地上也一樣,我和兩條狗都不得不從田埂上勉強走過去。我很快就不想打獵了,可是跟著我的那兩條狗,一味往前跑。它們很明白,即使有什麼東西要追捕的話,那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田地裡追得到的。只是走到一個光禿禿的、充滿腐葉潮濕氣味的小樹林,或者經過紅葉紛披的橡樹叢,經過一個峽谷和丘陵的時候,我們才有點活躍起來。但這兒什麼也沒有,到處是荒漠、沉寂,稀稀落落,毫無生機,儘管天氣暖和,陽光豔麗,而且四郊明淨,秋色撩人,所有那些縱橫在茬地、一菜圃和耕地之間的阡陌,火樣的灌木樹叢,以及遠方灰藍色的樺樹和白楊的孤洲都顯得低矮、平展,一目了然……

  我終於從洛巴諾沃往回轉,走過施坡沃,然後進入克羅普托卡,這裡是萊蒙托夫的祖傳遺產。我在一個熟悉的農民家中休息,同他一起坐在臺階上喝克瓦斯。我們眼前是一塊牧場,牧場後是一座久已無人居住的小地主的莊園,這個莊園只有一個花園還有點好看,它凝然不動地豎在淺藍的天邊。在那座不大的破舊的房屋後面,黑壓壓地露出一些樹梢。我坐著。象平時來到克羅普托夫卡一樣,一邊凝望,一邊想:萊蒙托夫就在這幢房子裡度過了他的童年,他的父親在這裡幾乎度過了一生,這難道是真的嗎?

  「據說,這幢房子要拍賣了,」農夫說,也眯起眼睛望著那座莊園。「聽說,葉爾菲莫夫的卡緬涅夫把它買過來……」

  他還更眯細眼睛,看一看我之後問:

  「您怎麼樣?還沒有拍賣吧?」

  「這是家父的事情,」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當然,當然,」農夫說,想著自己的心事。「我這只是說。現在大家都在賣東西。老爺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老百姓懶了,他們只幹自己的活,或者隨手拈來的活,而不幹老爺的活了。農忙的時候要價很高,使人不敢挨近他們,而且還要預付工錢,老爺拿什麼支付呢,連他本人都窮得可憐……」

  我繼續往前走,為了消遣決定繞一個大彎,走過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到皮薩列夫家去過夜。但是,我一邊走,一邊老想著我們這個地區的極度貧困。四周一片貧寒,衰敗和荒蕪。我打從一條大路走,這條路的荒涼使我大為吃驚。我走過一些鄉間小道,經過一些村莊和莊園,不僅是田野,肮髒的道路,而且是同樣肮髒的鄉村街道和荒廢了的莊園的院子都是冷落蕭條,家徒四壁。甚至你還不明白,人們究竟在哪裡,他們怎樣消磨這秋季的苦悶與無聊,莫非就呆在這些小屋和莊園裡?後來我又想起自己在這中間的毫無意義的生活,同時又突然想起了萊蒙托夫,於是我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感到大吃一驚。是啊,眼前就是克羅普托夫卡,這幢已被遺忘的房屋,我望著它,從來不能無動於衷,總生起萬縷悲愁和難以表達的感受……這就是他的可憐的搖籃,就是他的最初的日子,象我的日子一樣,曾經一度不安,他那幼小的心靈也十分苦惱,「充滿神奇的幻想」,而他的最初的詩篇,也象我的詩作一樣,軟弱無力……可是後來怎麼樣呢?後來忽然出現《惡魔》、《童僧》、《塔曼》、《帆》、《一片橡葉從本枝上落下……》,怎麼能把萊蒙托夫所有這些作品同這個克羅普托夫卡聯繫起來呢?我考慮一下:萊蒙托夫究竟是怎麼一個人?我起初看見了他的兩卷詩集,看見了他的肖像,他的古怪的年青的臉龐,凝然不動的黑眼睛,後來我看見他的一篇又一篇的詩,不僅看見這些詩的表面的形式,而且還看見與這些詩有聯繫的情景,就是說,我感覺到了萊蒙托夫的塵世生活:看見那個卡茲別克的雪峰,達裡雅爾的狹穀,以及我所不知的那個明媚的格魯吉亞的山谷,這兒「阿拉瓜和庫拉河洶湧澎湃的波浪,好象是姐妹倆擁抱在一起」,看見塔曼的多雲之夜和茅舍,看見煙籠霧約的藍色的大海,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看見象神話般的黑海之濱,長著一棵幼小的鮮綠的懸鈴木……這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命運呵!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直到那個昏暗的傍晚,在馬舒克山麓下的一條荒涼的大路上,當那個馬爾泰諾夫的古老手槍,象大炮一樣轟隆一響,「萊蒙托夫就應聲倒地」為止,他才一共活了二十七歲,然而他卻有著無限豐富的和最美好的東西。我敏感而又富於想像地考慮了這一切之後,心中突然產生了這樣歡欣和羡慕之情,以至我甚至大聲地對自己說,巴圖林諾我受夠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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