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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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 但這種打算並沒有立刻實現。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日復一日,甚至更為無憂無慮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已習慣了蟄居在自己的莊園,不再回避莊園的日常生活,經常打獵、串門,在雨天或風雪交加的日子,由於無聊,到村子裡最喜歡的農家去,在一個家庭的圈子裡,坐在茶炊前消磨時間,要不然就一連幾個鐘頭躺在沙發床上看書……後來發生了一件遲早總要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去世了,他身無後嗣。尼古拉哥哥們下了這片荒廢的莊園,並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們住在一起,搬到阿爾菲羅夫的莊園裡去了。他的女僕中有一個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剛剛結婚,但婚後不久,由於貧窮,一無處安身,又同丈夫離別了。她的丈夫是個馬具匠,婚後又去幹自己無一定處的工作,於是她就來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裡的人都稱她為野寒鴉,都認為她是一個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膚黝黑,體格結實,動作敏捷,手腳雖小,但很有勁,那狹小的眼眶現出深褐色。她象個印度姑娘:黝黑的臉龐線條粗直,乎坦的頭髮又粗又黑。但我在其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美。我幾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兒去,總是欣賞她,喜歡看見她端著茶炊或一大缽肉湯,踏著穩健而又輕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來,喜歡看見她沒有任何用意的一瞥。這種腳步音和眼色,烏黑的粗發,在橙黃色的頭巾下顯露出來的一束直發,微微有點長形的紫唇,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這一切都無時無刻地使我心中感到苦惱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過道上碰見了她,開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逼她靠到牆上……她默默無言地轉過身去——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彼此之間從沒有過任何戀愛的嘗試。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黃昏,我沿著村子散步,漫不經心地繞到阿爾菲羅夫莊園的院子裡。我走過雪堆,踏上臺階,進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別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個黑糊糊的窯洞裡一樣,一隻剛剛生著的爐子燃著一大堆煤,燒得通紅,冬妮卡正對著爐口,坐在地板上。她沒戴頭巾,稍微叉開那雙黝黑的赤腳,在爐火的照射下,兩支皮膚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爐火照得紅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著一把火鉤,把燒紅的一頭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樣光暗分明的面孔避開灼人的熱氣,睡眼惺松地望著這些炭火,望著那堆深紅色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兒有些地方已漸漸暗淡,顯出一層薄薄的淡紫色的東西,有些地方則燒得正旺,顯出青綠色的火苗。我敲一下門,走進去,她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您這兒好黑呀,屋裡沒有人嗎?」我走進去問。 她更把面孔往後一仰,不看我,並有點難為情和懶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還不知道呢!」她譏笑地說。 「我不知道什麼?」 「得啦,得啦……」 「什麼得啦?」 「您怎麼會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什麼時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沒有碰見他們。」 「我們知道您閒逛的地方……」 我蹲下來,看一看她的腳,看一看她沒戴頭巾的黑色的腦袋,我內心已經發抖了,但我還佯裝著欣賞煤火,欣賞熱騰騰的忽紅忽暗的火光……後來,我突然坐到她的身邊,摟抱著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雙門避開的、被火烘熱的嘴唇……火鉤哢當一聲落地,火星從爐子裡飛出來…… 我像是個突然行兇殺人的罪犯一樣,趕忙跳到臺階上,喘了一口氣,急匆地環顧一下,看是否有人來了?但一個人也沒有,四周空落,一片靜寂。鄉村裡,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農家的燈火燦燦,使你感到難以相信的一片安寧……我看了一看,聽了一聽,於是倉皇地離開大院,不知腳下有土地,心中只懷著兩種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覺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闖了大禍,無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獲得了重大勝利,歡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憂愁常使我萬分苦惱,一種可怕的、犯罪的和恥辱的感覺突然把我害死了。「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來時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毀了,不過,看來也只好如此,反正現在已經無法挽救了……」 早上一覺醒來,我卻以一種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圍的一切,去看這一個我如此熟悉的房間,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時沒有太陽,但房間裡由於皚皚白雪而顯得鋥亮。我睜開眼睛的頭一個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發生的事情。但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憂愁,也不絕望,既不感到羞恥,也不覺得有罪了。一點也沒有啦。「我現在怎麼樣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現在可怎麼辦?不過無論怎樣也不會出事的,」我想,「誰也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還特別美呢:外邊是我喜愛的寂靜和白色的日子,光禿的樹枝鋪著毛茸茸的雪絮,花園到處堆著積雪。還在我睡覺的時候,就已有人生起爐子,整個房間都是暖烘烘的,現在爐子平靜地呼叫著,不時發出嘩剝的聲音,把銅爐蓋沖得直打哆嗦……放在爐房地板上的白楊樹枯枝,有的凍結,有的正在化開,在暖和的空氣中,發出一股又苦又新鮮的氣味……而發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十七歲了……所以我又有一種男子漢的驕傲和勝利的感覺。昨天夜裡我所想的一切是多麼愚蠢呵!昨天發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麼可怕呵!也許,今天也還會發生的吧!哎,我多麼愛她,將來也愛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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