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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3-09

  只有老闆們單獨睡在自己的臥室裡,由於神龕上有許多金銀聖像,這個臥室就象個小禮拜堂。神龕聳立在前面的屋角,上邊還吊著一盞深紅色的神燈。所以就象一座豎著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樣。我們大家,即我和其他五個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飯的那個房間。三個人睡在地板上,墊著韃靼式的毛氈,其餘三個,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則睡在象石板一樣硬梆梆的長沙發上,這些沙發床上安有一塊筆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劃著火柴,那些身子雖小,但十分惡毒的臭蟲就在枕頭底下四處亂爬。自然,它們咬了我一夜。在這暖和的、臭氣熏天的黑暗中,周圍一片鼾聲,因此黑夜就顯得長夜不旦。而永無休止的槌擊聲有時拚命敲響,十分放肆,簡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聲爆裂一樣。老闆臥室的門扉半開著,那紅色的神燈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燈架,顯出暗談的反光,影影憧憧,像是神話中一隻蜘蛛在大蛛網中一樣……但我一聽見主人醒來,就不管怎樣也起來了。睡在地板上的人開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廚娘在他們腳邊跑過去,在毛氈上拖著一隻煮開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弄出一股濃厚的煤氣,由於茶炊噴出濃厚的蒸氣,窗戶和鏡子立刻都變白了。

  一個鐘頭之後我已到了郵局,終於收到了我的第一筆稿費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東西都更為美好的書。這本書很厚,裝幀美觀,封面蛋黃色。其中印著我的詩,這些詩初看起來仿佛不是我寫的,讀起來十分迷人,好似出自一個真的詩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後,我就遵照父親的囑咐,去見一個名叫伊萬·安德烈耶維奇·巴拉文的糧食收購商,以便把我們打出來的糧食樣品拿給他看,並且打聽一下價錢,如果可能,就訂立預售合同。我從郵局徑直去見他,一路上,來往的農夫和市民,都以奇異的眼光看一看這個穿著皮靴的青年,他頭戴藍色便帽,身穿腰間打褶的上衣,腳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時停下來,一頭沉埋在他眼前打開的那本書上的某一個地方。

  巴拉文對我開始很冷淡,這種無緣無故的不友好態度,在我們俄國商人當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他堆積糧食的倉庫的幾個大門直對著馬路。一個夥計把我領進這倉庫的內部,走到一扇裡面掛著紅布的玻璃門,他膽怯地敲了一敲。

  「進來!」門內有人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走進去,一個說不上多大年紀的人從大寫字臺後稍微抬起身來接見我。他穿著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龐油光水滑,有點發黃,淡白的頭髮往後直梳,十分整潔,兩撇小鬍子黃橙橙的,一雙淺綠的眼睛炯炯發亮,目光敏捷。

  「什麼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問。

  我道了姓名,說明來意,趕忙從上衣口袋裡笨拙地掏出兩小袋麥樣,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請坐,」他隨口一說,坐到桌旁,不抬頭看我就把這兩小袋麥子打開。解開後,他掏出一把麥種,放到手掌上,用指頭搓了一搓,又聞了一聞,然後再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經心地問。

  「您說是多少石嗎?」我問。

  「我當然不是問多少車皮,」他用譏笑的口吻說。

  我突然面紅耳赤,但他沒讓我回答就說:

  「不過,這不是主要的。現在價錢很賤,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

  他表明自己的出價之後,建議把糧食哪怕明天就運來。

  「我同意這個價錢,」我說,臉上發紅,「可以先付一點定金嗎?」

  他一聲不吭地從褲袋裡掏出錢包,把一張一百盧布鈔票遞給我,然後又以熟練的、非常準確的動作把錢包放回去。

  「您要收據嗎?」我問,漲紅了臉,這主要是由於我欣幸自己長大成人並能辦事而感到難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說,謝天謝地,阿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阿爾謝尼耶夫是相當有名望的人,接著,他向我表示,這次事務性的談話就此結束了。他把桌上的一個銀煙盒打開,向我遞來。

  「謝謝,我不抽煙,」我說。

  他開始抽煙,又順口地問我:

  「您在寫詩嗎?」

  我非常驚訝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讓我回答。

  「別奇怪,我對這種工作也很感興趣,」他冷笑一下說。「我,不客氣地說,也是一個詩人。我甚至曾經出版過一本小冊子。現在,很明顯,我已放棄它了。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沒有什麼才能。我現在只寫點通訊,也許您已聽說了,但我對文學仍然感興趣,我訂了很多報紙和雜誌……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在那本大型雜誌上發表的是您的處女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並請您允許我向您建議,別瞧不起自己了。」

  「這話什麼意思?」我問。這出乎意外的轉變話題使我感到十分震驚。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請您原諒,從事文學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錢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麼呢?我現在想起自己。不客氣地說,我小的時候不是一個蠢人,而且從小就見識過很多東西,可我寫了些什麼呢?想起來真慚愧!

  我生長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間簡陋的小木房,
  沒有刻出花紋的家具,
  只有高板床在搖晃……

  請問,我寫的是什麼責東西呢?首先,這是謊言。我根本不是出生在什麼草原的小屋裡,而是生長在大城市裡;其次,把高板床同刻出花紋的家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床從來都不搖晃。難道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嗎?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說這種胡話,因為我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沒有文化,由於貧窮我沒有機會深造……沒有辦法啦,」他說,突然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讓我成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導火線吧。老呆在鄉村裡,不觀察生活,隨便讀些書,馬馬虎虎地寫點東西,那是沒有什麼光輝的前途的。而您顯出很有才華,請原諒我率直地說,您給人產生很愉快的印象……」

  他突然又變得冷淡和嚴肅起來。

  「再見,」他又漫不經心地說,點點頭,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後坐回到桌子跟前。「請代我問候令尊……」

  我要離開巴圖林諾的暗自打算,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個論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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