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四二


  六

  我對麗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僅出於我的幼稚,而且也出於我對我們生活方式的熱愛。曾經有一個時期,俄羅斯的全部詩歌都與這種生活方式有著密切的關係。

  我鍾情於麗莎是符合古老的詩歌情調的,正象我鍾情于任何一個完全屬￿我們這個社會階層的人物一樣。

  這個社會階層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義化了的,但它永遠在我眼前消失了,這反倒讓我覺得更好一些。

  我看見,我們的生活開始窮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貴它,我甚至有點古怪地為這種窮困而高外……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了同普希金的親近。根據雅澤科夫的描繪,普希金的家也決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牆上隨便裝飾著
  一些穿洞的壁紙,
  地板沒修理,只有兩扇窗戶
  和一扇在窗子中間的玻璃門扉,
  屋角的聖像前擺著一張沙發,
  還有兩把椅子……

  但是,當麗莎住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們的窮困生活已被炎熱的六月所掩飾。那時花園已綠蔭如蓋,充滿了凋謝的茉莉花的清香,散發著盛開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們這邊的池塘沿岸,覆蓋著花園的樹蔭,浸沉在茂密的、涼爽的青草裡,池塘象畫中一樣,被高大的柳叢遮蔽著。柳叢的嫩葉瑩瑩,柔枝爍爍……對我說來。麗莎已永遠同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風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楊柳、太陽曬緩了的湖水以及綠苔的氣息融成一體了。柳樹的長葉非常芳香,但味道卻是苦澀的……

  這年夏天,我沒有到過烏瓦羅夫家,因為格列波奇卡是在農業學校度過這個夏天的——他由於在中學成績不佳轉到農業學校來了。烏瓦羅夫一家也沒有到我們這裡來,我們的關係十分緊張,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而引起的,這在鄉間很常見。但是,烏瓦羅娃終究還是來請求父親允許她們在我們這邊的池塘裡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們這裡來,這樣我就經常無意中同她們在池塘邊相遇。我對她們特別講禮,彎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雖說一向都有點傲慢,走起路來神氣十足,但穿著一件肥大的長袍,肩上披著一條大浴巾,向我還禮就已相當親切,而且還帶著訕笑,這大概是想起我當時在城裡從圖書館跑出來的狼狽情形。麗莎向我還禮先是羞羞答答,後來就愈來愈友好和親切了。她的皮膚已曬得有點黑,那雙大眼睛炯炯發光。她穿著一件藍領白色水手上衣,一條相當短的藍裙,頭上不戴任何遮陽帽,微微捲曲的黑髮辮紮著一個白色的大花結。她沒有游泳,只坐在池塘邊,看她的母親和烏瓦羅娃在特別濃密的柳叢下洗澡。但她有時脫去便鞋,在青草上走來走去,享受青草的溫柔與清涼。這樣我就好幾次看見了她的赤腳。在碧綠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腳顯得格外優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於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陽出來後再躺下睡覺,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燈光下讀詩和寫詩,然後漫步花園,從池塘欄壩這邊眺望烏瓦羅娃,家的莊園……

  白天,在這欄壩上,常有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她們俯身在一塊放在水邊的、平坦的大圓石上,把褲子高高撩過膝蓋,露出紅潤的、粗壯的但畢竟還顯出女性溫柔的膝蓋,十分好看。她們一邊用擣衣杵捶著濕漉漉的灰衣服,一邊活潑而爽朗地高聲談笑。她們有時伸直腰,用幹袖子揩去額角上的汗珠。當我路過她們身邊時,她們竟放肆地跟我開玩笑,話裡有話地說:「少爺,你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接著又彎下身來,更用力地捶著,劈劈啪啪地敲打著,你一言我一語,不知為什麼嘻嘻哈哈笑起來。我趕快走開,因為我已不能再看她們彎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蓋了……

  我們另一個鄰居——阿爾菲羅夫老頭的莊園離我們只隔一條街。他的兒子被流放了。近來,有幾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這裡來作客。她們都是他的遠親,其中有一位年紀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動人。她身材高大,動作機靈,性格活潑,意志堅毅,舉止落落大方。她喜歡玩槌球,照相,騎馬。我不知不覺成為這個莊園的常客了。我同阿霞開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誼,她用這種友誼給我沐浴,象給一個小孩洗澡一樣,同時,她十分高興同這樣的一個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給我照相,我們有時一連幾個鐘頭玩槌球,但往往因為我不會玩而停下來,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愛的口音斥責我說:「唉,你這個笨蛋,天呀,你多麼笨呵!」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黃昏騎馬在大路上閒蕩。我在馬上聽到她的快樂的呼喊,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和散亂的頭髮,感到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在田間,看到她象弦琴一樣的身軀和在馬蹬上勒緊的左腿,它在飄搖不定的裙據下不時露出來,這我已經不能完全無動於衷了。

  但這只是白天和黃昏,夜間我就獻身於詩歌了。

  一天,田間的天色已暗,溫暖的暮色漸漸變濃。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過一個村莊,這村子散發著夏天黃昏的氣息。我送阿霞回家後,便回到我家莊園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爾金卡的韁繩扔給馬夫,就跑進屋裡去吃晚飯,桌前兄嫂們都對我大開玩笑。晚飯後,我同他們一起到池塘後邊的牧場,或者又到那條大路上去散步,觀看那迷朦的紅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後冉冉上升,田間正吹來一股柔和的暖風。散步後,我終於單獨一個人了。周圍的一切——房屋、莊園、樹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無聲。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敞開的窗戶旁,讀書和寫作。微微有點涼意的夜風,不時從到處都有亮光的花園裡吹進來,搖晃著燭火。夜間的螟蛾成群地圍著燭光飛舞,一被燭火燒灼,它們就僻啪作響,發出一股好聞的怪味,掉落下來,漸漸灑滿整個桌子。一陣難熬的睡意襲擊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我千方百計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樣消散了。我站起身來,走到花園。在這六月天裡,月亮按照夏天的習慣,運行得比較低,它藏在屋角後,在草坪上投下寬大的陰影,從這陰暗處可以特別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靜悄悄地在東方閃爍。遠在花園、村莊、夏季的田野的後面,有時隱約可聞地從那邊傳來鵪鶉打鬥的聲音,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樹正在開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溫暖的光輝。後來東邊露出魚肚白,看來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曉前一樣,這時從池塘那邊又只吹來一股暖風。我迎著這平和的氣流,悄悄地在花園裡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烏瓦羅夫家的莊園大院,與鄉村的牧場連在一起,而屋後的花園,又與田間相連。我從堤岸上看著那棟房子,完全可以想像到誰在哪裡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間裡的是麗莎,這房間的窗戶也直對著幽暗、茂密的花園……我想像著,在這個房間裡,麗莎正在樹葉的簌簌聲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輕輕地流淌著,從田裡吹來的暖風不時地走進窗戶,撫摸她那還是幼兒的夢境,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夢境更純潔,更美好的了。我懷著這種感情望著那邊,但究竟怎樣才能表達我這種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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