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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3-07

  這種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續了整個夏天,卻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變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圖林諾——她們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過了一天,臨近黃昏去找阿霞,可我又聽到了什麼呢?

  「我們明天要到克裡米亞去。」她老遠見到我就說,聲調充滿快樂,仿佛要使我格外高興似的。

  此後,整個世界變得空虛和無聊了,以至我不時騎馬到田間去問蕩。田裡已開始割麥,我在田壟和麥茬之間一連坐上好幾個鐘頭,漫無目的地凝望著割麥人。我呆坐著,四圍乾燥、炎熱,只聽得鐮刀簌簌作響,頗有節奏。在炎熱得變成暗藍的晴空下,完全幹透了的、色如黃沙的麥子象高牆一樣聳立著,飽滿的麥穗俯首低垂。農民們解開腰帶,一個跟一個,整齊地、慢慢往前走,搖搖晃晃地向這片麥海進發。他們掄起在陽光下閃亮的鐮刀,沙沙沙,麥子一排。排放在左邊,身後留下黃色刺人的麥茬,露出幾條寬闊的空地。他們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遠方,使它變成嶄新的模樣……

  「少爺,幹嗎白白地坐在這裡呢?」一個割麥人意味深長和友好地對我說。他是一個高大的農民,皮膚黝黑,長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鐮刀拿來,跟我們一起割麥吧……」

  於是我站起身來,別無多話,走到他的大車跟前。此後就開始割麥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於過分匆忙和笨拙,我弄得精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強地拖著兩條腿走路,腰杆象斷了一樣,直不起來,兩肩疼痛難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曬得發燙,頭髮被汗水粘連,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後來我習慣了這自願的勞役,甚至很高興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後要裝車運走。這工作更加艱難,更加辛苦:把叉子插進一大捆有彈性的麥杆裡,用膝蓋撐起滑溜溜的叉子把豐,猛力一舉,弄得肚子發痛,然後把這捆沙沙響的重物拋到大車上,尖尖的穗粒撒滿一身。大車越難越高,放的位置越來越小,四邊都露出麥捆的穗粒……後來又用粗繩把大車上堆積如山的麥捆從各方面捆好。麥捆雖然很重,但仍然兩邊搖晃,刺人肌膚,並散發出黑麥的暖和的氣息,芳香撲鼻。接著用繩子全力把麥捆拉緊,牢牢地拴在大車邊緣的木杆上……隨後又跟著這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與鋪滿了灼熱的塵土的輪轂並行,不時瞧著在大車下顯得十分微小的役馬,心中不時同它一起使出勁兒,經常擔心這輛吱嘎作響的大車在可怕的重壓下再也承受不了,會在什麼轉彎的地方,由於轉得太急卡住了輪子,以至全部裝載轟隆一聲歪倒下來……這一切都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在烈日下頭上不戴帽子,胸前汗流如雨,滿身滾燙,黑麥的灰塵紮得全身難受,兩腿累得哆嗦,滿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裡我還坐在打穀場上。平淡無奇的和貧乏可憐的日子開始了。脫粒機從早到晚在乾燥棚裡轟鳴著,撒出麥稈,吐出秕粒。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把粘滿塵土的頭巾拉到眼睛上,拿著耙子在脫粒機旁熱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婦女則在昏暗的角落裡有節奏地拍打著風車,她們握住風車上的把手,搖動裡面肩簸穀物的風扇葉子,並且不時唱著千篇一律的歌,歌聲哀怨動聽,淒惻纏綿。我老是聽著她們唱歌,有時站在她們身旁幫她們搖動風車,有時幫她們把已簸出來完全乾淨的麥粒適當地耙到一起,然後高高興興地把麥子裝進已準備好的敞開的口袋裡。我同這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們愈來愈親近和相好了。有一個長腿的紅發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膽,儘管她的性格相當活潑和豪放,但內心卻很悲傷。她曾對我完全明白地暗示過,譬如說,她是絕對不怕再次結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發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這將會引起什麼結果。當時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發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當時最有名的作家並列在一起,並且還收到郵匯通知單,足有五十盧布。這都使我異常激動,我對自己說,不,這個乾燥棚對我已經夠啦,該要再去讀書和寫作,要開始工作了。於是我立刻給卡巴爾金卡備上馬鞍——到城裡去取匯款……雖然天色已晚,但我還是去備馬,套好馬後就沿著村莊、大路開始奔跑……當時田間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樂,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靈卻多麼振作,朝氣蓬勃,迎接生活並對生活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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