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三〇


  2-13

  我哥哥改名換姓,易地遷居,藏了很久。後來,他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便來到巴圖林諾,但一到此間的第二天,就被憲兵逮住了。這是我們一個鄰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湊巧,就在憲兵來到巴圖林諾的那天早晨,這個管家被一棵樹打死了,這棵樹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園裡砍伐下來的。我當時想像出事的這幕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個古老的大花園,當時秋色正濃,樹木疏落,秋風秋雨把滿園弄得凋零斑禿,到處結了寒霜,鋪滿敗葉,枝幹已經發烏。只剩下幾點黃黃紅紅的衣著。一個清鮮明朗的早晨,陽光閃灼,林間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樹幹之間傾瀉著,它們流到窎遠的潮濕而寒冷的空間,流到底下陰暗的角落。那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晨霧,象一層薄煙似的映照著藍天的光澤。在兩條林蔭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偉的百年械樹撐開巨大的樹冠,直插潮濕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紋一樣的枝丫,有些地方還吊著淡黃色的齒狀的大葉。幾個只穿著襯衫的農夫,把帽子推到後腦勺,高高興興地嘿呼著,用閃亮的斧頭猛劈著,因年歲而變硬了的粗大的樹幹,越砍越深,。與此同時,那管家把兩手插在衣兜裡,仰望著在空中抖動的樹梢。也許,他是在沉思,怎樣巧妙地埋伏下來,好逮住那個社會主義者的吧?但這時大樹突然嘩啦一聲,樹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傾倒,急速,沉重,可怕,嘩啦啦地穿過旁邊的樹枝,向他身上壓下來……

  後來我多次到過這個莊園。它曾一度是屬￿我母親的。愛敗家的父親,喜歡把一切都賣掉,老早就把這莊園拍賣而且把錢也花光了。新的領主死後,這個莊園又轉讓給一位住在莫斯科的「獲得葉卡捷琳娜勳章的太太」,從此就荒廢了。土地分給農民,莊園只好聽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經過這座莊園(它離大路只有一俄裡遠)的時候,常常拐進去;沿著一條寬闊的橡樹林蔭道走進這個莊園,進入寬敞的庭院,把馬留在馬廄附近,就轉身進屋……在俄羅斯文學中,有多少閒置的土地,多少荒蕪的花園總是被熱情地描寫過啊!為什麼荒涼、偏僻、破落會叫俄羅斯人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和歡欣?我走到屋前,走過屋後的花園……馬廄、下房,糧倉以及空院周圍的其它雜用房屋,慘淡陰沉,變得十分刺眼。這些房屋破敗、倒塌,情景淒涼,菜園和打穀場也都雜草叢生,與後邊的田野連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鑲的木屋,自然也已陳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戀,我就特別喜歡欣賞它的帶小格框子的窗戶……當你偷偷地窺視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褻瀆地探察它的過去,觀看它寂靜而奧秘的神殿的時候,你多麼想說出你當時的感情!屋後的花園雖有一半已被砍伐,但還有許多古老的椴樹、槭樹、意大利的白楊樹、白樺和橡樹,仍舊是很美的。在這個荒廢的花園裡,這些樹孤獨和沉默地度過了長久的歲兒度過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這孤寂和沉默中,它們過著悠閒自在的幸福生活,顯得更加優美。難道天空和古樹會看得厭的麼?每一棵樹總有自已的表情,自己的輪廓,自己的靈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樹下徘徊,凝望著炯娜多姿的樹梢,看著紛披的枝葉,心中苦於要瞭解、識破和牢記它們的容姿。在花園下邊遼闊的斜坡上,我在數株巨大的橡樹根前坐下來,想著這些樹木的形態。斜坡上長滿了深草和野花,鮮豔、溫柔,那些家級題的樹墩在它們之間顯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邊的田地裡,一些池塘還貯滿著清水。在花草的襯映下,池水明淨晶瑩……這時我的神思仿佛已離開了現實生活,懷著憂鬱與奇想,從天國的遠方俯瞰著人間,察看著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這裡,我每次都想起那個被老槭樹壓倒並同這棵樹一起毀滅的可憐的人,想起哥哥被這個人無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運,想起那個遙遠的秋天的日子。那天,兩個大鬍子的憲兵把我哥哥送到城裡去,送進那座監獄。在監獄中,曾有一個憂鬱的囚徒從鐵窗裡看著夕陽,這使我當時大為震動……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態,緊跟在哥哥的官車後頭,驅車直奔城裡;母親並沒有哭泣,她那發烏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親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拚命抽煙,老是嘟噥著:

  「這是胡謅,雞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過幾天這種無稽之談就會破產的……」

  當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送到哈爾科夫,他曾因參加那裡的地下活動而被逮捕。我們上火車站去送他,看來,最使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來到車站,不得不要走進三等乘客的候車室。在這裡,我哥哥在憲兵的監視下,候著火車,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權力,已不能同一些體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們一起喝茶或吃點心。我們一走進這個雜亂無章、熙熙攘攘、吵鬧不堪的候車室,哥哥的樣子使我痛苦,他作為囚犯已處於孤立和無權的地位,這一點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價卑微,因而只好難堪地一笑。他遠遠地獨個兒坐在角落裡,靠近進月臺的大門旁邊,雖還英俊可愛,但那瘦削的身軀,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親的貉皮襖,模樣卻異常可憐。他四圍空寂無人,——憲兵們常把圍著看熱鬧的娘兒們、農夫和小市民趕開,他們出於好奇誠惶誠恐地看著這個已落入籠中的活著的社會主義者。特別好奇的是一個鄉下的老大爺,他身材修長,頭戴高大的海龍皮帽,腳穿沾滿灰塵的深統套靴,他睜大眼睛,凝視著哥哥,象發連珠炮似的向憲兵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竟使他們無言以對。憲兵們不時看著哥哥,象看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一樣,他們都必須把他監視起來,必須把他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其中有一個憲兵突然親切而又溫情地笑著對我母親說:

  「夫人,您別擔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您同他坐一會吧,到開車還有二十來分鐘……少尉馬上打開水去,您可吩咐給他買點路上吃的東西……您做得很好,給了他一件皮襖,在車廂裡,晚上可有點冷呵……」

  我記得,這時母親開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聲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親呢,痛苦得皺起眉頭,甩了一下手就趕快跑開了。他沒有受過任何苦難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這類事情發生,總是出於自衛而想方設法儘快躲避起來,他甚至連一點點生離死別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來地顰眉蹙額,使送別的人大為掃興,而且嘀嘀咕咕,說什麼送的時間愈久,流的眼淚就愈多。他到小賣部去喝了幾杯伏特加酒,然後去找站上的憲兵上校,請他允許哥哥乘坐頭等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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