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三一


  2-14

  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哥哥剛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後,我久久地熬受這新的心靈上的病痛。

  父親不知為什麼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親走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燦爛,象我們家鄉十月份常有的天氣那樣。只是在城裡,凜冽的北風吹得冰肌刺骨。一切東西都顯得特別明淨,寬敞。無論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曠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氣一樣。一明朗的天空上,飄浮著白煙似的浮示,自雲之間不時閃出一絲強烈的綠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這兒有一條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結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塊一樣。田野那邊。一片蕭索冷落。只因為有了陽光和雲影,它才顯得有些光彩斑駁。馬車就在這裡停下來。當我們收抬停當。準備啟程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雖然它不時從雲間探首窺望,耀眼的光芒卻不怎麼暖人,待我們出城來到田間,北風可吹得叫人難受,以至坐在趕馬車座上的車夫,也不得不彎下頭來。父親穿著皮襖,戴著冬季的皮帽,鬍鬚吹得滿臉飄揚,直撲到眼睛,害得他眼裡冒起金星,淚水直流。我從車上下來,母親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風帽貼到我的臉上,父親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劃了十字。用凍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後沖馬車夫的背後喊了一聲:

  「走吧!

  車蓬半支的馬車頓時轟隆一響,那匹強壯的栗色轅馬仰起頭來,搖動了軛下的小鈴鐺,那兩匹棗紅色的拉邊套的馬立刻蹺起了屁股,步伐整齊地跑起來。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著這個車蓬,看著滾動的後輪,看著毛茸茸的轅馬的蹄子,它們在車身下的輪子之間飛舞著,看著拉邊套的馬的鐵掌,它們在車子兩側高高地、輕巧地奔跑著。我久久地聽著逐漸遠離的軛下的哭泣聲,心中十分痛苦。我穿著一件薄大衣,寒風刺骨,只好縮起兩肩,抵禦寒冷,想著昨夜父親在貴族旅館吃飯時,一邊給自己斟黑啤酒,一邊說的那番話:

  「這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唉,讓他們逮走吧,也許還要送到西伯利亞去,送吧,他們會送去的。現在送到那邊去的人還少麼,我問你們,托波爾斯克①有什麼地方比葉列茨、沃龍涅日差些呢?簡直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紮頓斯基所說,壞事會過去,好事也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①托波爾斯克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鎮。

  我想起這番話,不但不感到輕鬆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謅,但這種胡謅畢竟是我的生活,為什麼我會感到這種生活完全不是為了胡謅,不是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呢?一切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虛,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我現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憂鬱和孤獨,仿佛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似的、其實我是多麼需要同它在一起,熱愛並高興在其中生活啊!當我愛著(而且我一向都愛)那個可愛而又可憐的「社會主義者」的時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個囚犯,只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披著貉皮皮襖,坐在火車站裡,等別人把他帶走,被人剝奪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們,同整個日常生活訣別,這怎麼說是雞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來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樣自由和幸福,唯獨他一個人失去自由,處於不幸之中。你瞧,現在那只溫順的。憂心仲忡的紅毛小狗被凜冽的寒風驅趕著,膽怯地側著身子,沿著公路往城裡跑,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他現在在某一個地方,在一望無際的南方的荒野,在兩個武裝的憲兵監視下,坐在一輛士兵車廂的緊鎖著的包廂裡,被押到哈爾科夫。現在那座黃色的監獄。平靜地對著太陽,鐵窗望著公路那邊的寺院。這座監獄,就象在哈爾科夫等著他的那座監獄一樣,奇形怪狀,十分可怕。昨天,他還在這座監獄裡蹲了幾個鐘頭,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點悲哀的痕跡。現在,寺院齒形高牆的後面,大教堂的圓頂奇異地泛出暗綠色的光,古墳上的樹枝黑壓壓的一片,但他已經看不到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賞這美景的快樂……在寺院緊閉的大門上。兩扇門扉上畫著兩個全身高大的聖徒,他們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猙獰可怕!肩上披著圍巾,神情憂鬱,手中拿著一疊古代手寫文本,拖展到地。他們這樣站了多少年月,他們離開人間又有多少世紀?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正在過去,時間一到,、我們無論是我,父親。母親或哥哥都不會留在人間。可是這些古俄羅斯的長老卻還拿著神明的手寫文本依舊冷淡和憂傷地站在大門上……我站在大門口脫下帽子,嚼著眼淚,開始劃十字。我更明顯地感覺到,我愈來愈憐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說,我愈來愈愛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熱誠地祈求這些聖徒幫助我們。因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麼令人痛苦,叫人發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來,轉身瞭望。風好象愈來愈大,愈來愈冷,但是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萬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歡樂。在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著幾朵美麗的淡紫色的大塊雲彩,它們掠過城市,跨過空曠的謝普納廣場,飛過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的寺院,超過寺院的高牆、墳地的小樹叢和金碧輝煌的大教堂的尖頂,並在那無邊的綠油油的草原上空盤旋。草原的北邊,蜿蜒著一條公路。周圍一切都顯得明亮,五彩繽紛。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雲煙的暗影掠過,取代了陽光。這些雲影步履輕盈,千姿百態,美妙如畫。我站下來凝望,慢慢地向前走……這一天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啊?!

  我環遊了全市。沿契爾納亞——斯洛波達一帶漫步,從謝普納廣場直下到皮革工廠。我走過一道從古時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橋,橫跨過一條臭水溝,溝裡堆滿了腐爛的棕褐色的獸皮。我登上對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壘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年輕的修女從籬笆門走出來,穿著一雙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羅斯的聖女,使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我站在城裡大教堂後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著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著裡面十分肮髒的篷門篳戶,心裡一直想著人間的生活,想著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著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後來,我在冥想中看見父母,他們正在明亮的曠野上乘著三駕馬車奔馳,看見巴圖林諾,這兒曾是那樣平靜、親切,現在當然已經非常憂鬱了。但是,它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可愛,使人愉快。我看見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歲的奧麗婭,看見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廳窗前的羅漢松,看見一片稱色蕭瑟的花園,刺骨的寒風和夕陽。我整個心魂都傾泄到那邊了、但在這一切沉思和感覺當中,老是牽掛著我的哥哥。我望著河水,它從容地漾起灰色的鱗波,沖向黃土峭壁上,然後轉身往南,消失在遠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貝琴涅戈人②居住的時代,這條河水也在同樣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紮列專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車站,因為昨天傍晚正是從這個火車站把我哥哥帶走的。我不去聽那火車頭的哀求的叫聲,雖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時地從那邊透過風傳到這裡……在這奇異的一天中。我所看見的和經歷的一切,特別是我想到那個從修道院的籬笆門出來的修女而引起的讚歎,竟同哥哥的事情攪在一起,這是多麼令人難受啊!

  ①貝琴涅戈人是東南歐突厥語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為了拯救哥哥,母親這時向上帝祈禱,許願,終生齋戒,她對此一生嚴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僅饒恕,而且還褒獎了她:一年後,哥哥被釋放,遣回巴圖林諾,受「警察監視」三年,這使母親十分寬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