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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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我們這條街雖橫貫全市,可在我們這一頭卻很荒僻,只有幾幢看來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磚砌房屋。街的中段連著一個集市,熱鬧非凡:飯館、商場、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館,真是應有盡有。順便說說,在長街的拐角還有一家名不虛傳的「貴族旅館」,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裡歇腳。過路的人從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戶裡,可以聞到香噴噴的廚房的油煙,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廚師。通過正面的玻璃大門,可以看到鋪著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 在我讀中學的那幾年,父親又享受起他最後的好日子。他遷到巴圖林諾後,就把卡緬卡賣掉,把巴圖林諾整頓起來,一切都仿佛很有經濟計劃的樣子。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有錢的老爺了。因此,一來到城裡,又只住「貴族旅館」,而且總是要最好的房間。你瞧,他來之後,我便立刻離開羅斯托夫采夫的家,有兩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個世界裡,又暫時當起小少爺來。那些站在大門旁邊的「快腳」,停立在大門口的看門人,還有那些旅館的服務人員,房間的清潔女工,甚至那個刮光了臉、穿著燕尾眼、戴著白領帶的米海伊奇本人,見到我也都個個拱手哈腰,笑臉相迎。這個米海伊奇過去是謝列密季耶夫斯基的農奴①,飽經風霜,一生中嘗過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經到過巴黎、羅馬、彼得堡、莫斯科,而現在只落得在這個荒僻的城市裡,在「貴族旅館」中充當僕役,悲哀地度過自己的餘生。在這個旅館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爺現在也只能裝模作樣,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說的只不過是一些「縣城裡的花花公子。」他們大擺老爺架勢,疑神疑鬼,肆意妄為,講話時的樣子與其說是出於老爺的派頭,毋寧說是出於喝了兩杯伏特加酒,腔調十分下流。 ①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您好,阿曆山大·謝爾蓋伊奇,」「貴族旅館」大門旁邊的「快腳」爭先恐後地向父親呼喊。「請讓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馬戲團去吧?」 自然,父親不會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個闊佬的虛偽角色,但這樣的懇求畢竟使他滿意。於是他訂下了一乘馬車,儘管「貴族旅館」附近的馬車夫隨叫隨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這筆等候費就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了。 正門的玻璃門內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燈光燁燁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闊綽的擺設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館為了貴族,為了貴族的聚會都備有這樣的擺設。通往餐廳的第一層樓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和笑聲,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見鬼,你告訴那公爵,說我們在等他哩:」而在二樓樓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既象農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漢,穿著裡外兩面毛皮的皮襖,他突然停下來,發出驚叫,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瞪大那雙冷冰冰的、兇惡的眼睛,假裝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親的手。我父親立即接過了他那上流社會的腔調,緊握著他的手說: 「公爵,請隨時光臨!我們恭候大駕!」 走廊上一個短腿的、相當結實的年輕人快步走著,他穿著一件腰間帶褶的外衣,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淡白色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一雙明亮的淡藍色的金魚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遠就急急忙忙地、嘶啞地大喊起來,親見得象親屬一樣,然而我們之間毫無親屬關係。 「親愛的叔叔,好久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喊:『阿爾謝尼耶夫,阿爾謝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親愛的嬸嬸,」他口若懸河,象親屬那樣吻我母親的手,這使得母親不得不去吻他的鬢角。「您好,阿曆山大。」他趕忙轉過來對我說,經常叫錯我的名字。「你已經完全長成個小夥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裡五天了,我在等那個該死的克裡契夫斯基——他答應把一筆付款寄到銀行來,只有莫爾達哈伊才知道……你怎樣,吃過午飯了嗎?咱們下樓去吧,那兒有一大批人在聚會哩……」 父親也欣然吻了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請他到我們這裡來吃午飯,把他拖進房間,十分興奮地向米海伊奇點了許許多多的冷盤、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們這位假親戚吃得這麼饞,喝得這麼多,真夠嚇人!他不斷地講話,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驚,真是吵人!直到現在我還聽見他那沙啞的叫喊,他那叨來叨去,氣憤不平的話: 「但是你,叔叔,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 晚上,我們坐在特魯茨兄弟馬戲團的一個冰冷的大帳篷裡,這兒散發出強烈的馬戲團特有的各種氣味。令人舒服。幾個穿著寬大褲筒的、滿臉白粉的、頭髮又黃又紅的小丑,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下,飛出舞臺,象鸚鵡一樣突然失聲怪氣地叫喊,假裝動作笨拙,用盡全力噗通一聲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著他們,一匹白色的老馬沉重地跑出來,在它寬闊的凹形的背梁上,站著一個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著一條玫瑰色的緊褲,在翹起來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雙玫瑰色的緊繃著的大腿。樂隊無所顧忌地、一個勁兒地奏著:「小楊柳,小楊柳,我的綠色的小楊柳,」那個蓄著黑鬍鬚的,長得俊俏的經理,穿著燕尾服和騎兵長統靴,戴著大禮帽,站在舞臺中間旋轉,均勻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長鞭抽打著,那匹馬陡然地和固執地彎起頸項,全身傾斜,沿著舞臺的圓邊拚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彈簧一樣,一起一伏,等待著時機。突然,她短促地、嬌媚地叫喊一聲,躍起身來,把穿著坎肩的管馬員拋到她面前的紙後哢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輕巧地從馬背上飛下來,終於落到舞臺的沙坑上,然後她以非常優美的姿態蹲了一蹲,兩隻小手做了幾個動作,好象特別要把它們扭成果穩一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她異常天真爛漫地跑進幕後,這時樂聲突然停止了,(儘管那些小丑還在舞臺上搖搖晃晃地走動,並且象個喬家可歸的傻瓜。口齒不清地喊著:「還有半支喀馬林舞曲!」)。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臺上奔跑,身後拖著一隻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兇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裡痛苦地呻吟和嘔吐一樣,接著,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蓬徹底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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