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一七


  1-20

  八月底,有一天父親穿上長統皮靴,束上子彈帶,肩上搭著一隻獵袋,從牆上取下一支雙管獵槍,叫了我一聲,然後再叫那心愛的栗色獵犬,漂亮的查爾瑪。於是我們一同沿著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過的田野上。

  父親穿著一件花斜領襯衣,戴著一頂白色便帽,我,雖然是大熱天,天氣乾燥,仍然穿著中學的制服。父親身體魁梧,強壯有力,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黃色的麥茬沙沙作響,他吐出來的煙霧在他身後飄散開來。我跟在他的右後邊,按照狩獵的規矩。保鏢應該走在右邊,我認為遵守這些規則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樂。他不時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勁頭,於是查爾瑪微微有點興奮,常常搖擺身子,抖抖卷緊的尾巴,全神貫注地去聽、去看、去嗅,在我們面前急速地竄來繞去,兩邊搜尋。荒漠的田野還是象夏天一樣明亮和快樂。有時一絲熱風完全停止下來,太陽曬得人實在夠戧,你可以聽到周圍曬得發熱的噝噝、手錶的滴答聲以及鐵匠打鐵的聲音。有時輕輕吹來一絲幹熱的微風,微風逐漸加大,刮過我們的身邊。突然、在收割時壓出來的路上卷起一股塵土,把塵土戲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風旋轉著,卷成一個漏斗形,兇惡地向前方刮去。我們機警地跟著查爾瑪。它老是那個樣子在前面走著,路上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不知不覺地愈走愈遠。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動,全身向前傾斜,抬起右腳,盯著它前面的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父親輕聲地說:「抓住它!」於是查爾瑪便沖向那看不見的東西。刹那間,嘿!一隻短尾巴的大鵪鶉從它身下艱難而笨拙地(由於肥胖)掙脫開來,還沒有飛出五步遠,這一團東西又在一聲槍響中落到收割過的田地上。我跑過去拾起來,把它裝進父親的獵袋裡……

  這樣我們走到了黑麥田的盡頭,後來又穿過馬鈴薯地,經過一個泥塘,它的長形水面閃耀著悶熱的光芒。泥塘在我們右邊山坡之間的一個峽谷裡,山坡由於牲口的踐踏,成了光禿的樣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鴉佇立在開闊的高地上,無所歸依,默默沉思。父親看了一會說,白。嘴鴉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會,它們現在開始考慮遠走高飛了。此時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別情離緒,這不僅是因為要同即將消逝的夏季告別,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愛的邊區中我感到珍貴和親切的一切分手。除了這個天荒地遠的邊區之外,我在世界上還沒有見識過別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幽僻的住處,我那世人不知、無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寧靜地、孤單地開放著……

  後來我們靠著左邊前進,沿著一望無際的、已經犁耙過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紮卡茲走去,這還是我們的田地。一匹棗紅色的剛滿周歲的馬駒正在幹硬的黑土塊上拉著一張耙,它還是一隻細腿的乳獸,尾巴根部還是柔軟而光滑地打著卷。這匹馬駒曾經答應送給我的,可現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來幹活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來,八月的太陽在耕地上空照耀著,似乎還是夏天的老派頭,但已經威力大減了。烏駒已經長得很高(雖然高得有點出奇,但還是小駒的模樣),正服服貼貼地在耕地上邁著步,拉著牽索,耙柵在它後頭搖擺著,跳動著,彎曲的鐵耙齒弄碎了土塊。一個穿著樹皮鞋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兩手笨拙地握著韁繩,一瘸一瘸地走著。我久久地看著這幅情景,又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戚……

  紮卡茲是一個相當大的野外樹林,屬￿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地主。此人獨來獨往,仇視整個世界,象蹲在城堡裡一樣,蟄居在羅日傑斯托沃附近自己的莊園裡,由一些兇猛的牧羊犬守衛著。他總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遷來的農民打官司,從來不與他們在工錢上取得一致意見。因此,他的莊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沒有割下來,到了深秋就爛在田裡,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毀壞掉。這種情況現在仍舊沒有改變。我們就是沿著一片被牲口踩亂和踏壞的。沒有收割的金黃色的燕麥田走到紮卡茲去的。這時查爾瑪又抓到了幾隻鵪鶉,我又跑過去把它們拾起來,然後我們向前沿著密密的黍田走到紮卡茲。黍田在太陽光下象絲綢一般閃爍著,深褐色的、顆粒累累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們在我們的腳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樣特別清脆地劈啪響著。父親解開衣領,滿臉通紅,他說:「好熱呀,口渴得很,咱們走進紮卡茲去找水塘吧!」於是,我們跳過那條把黍田和樹林隔開的水溝,走進樹林,走進八月的、明亮的、溫和的、已經有點發黃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國。

  小鳥已經不多了,——只有一些鶇鳥成群地四處飛翔,它們假裝憤怒,快樂地吱吱叫著,發出吃飽了的咯咯聲。樹林裡異常空曠,樹木並不茂密,到處都是陽光,可以透過枝葉看到遠方。我們時而走過一片老樺樹,時而走過寬闊的林間曠地。在這些林間曠地上,星星點點的聳立著數株巨大的橡樹,紛繁的枝椏上樹葉已經稀疏,它遠非象夏天那樣密不透光了,而且開始枯乾。我們沿著光滑的乾草地,走在斑斕的樹蔭中,呼吸著乾燥的馨香,抬頭遠眺,看到前邊更空曠的林間草地反射著炎熱的光輝。草地再過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樹叢抖動著,閃著奪目的金光。一條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橫貫槭樹叢,當我們踏上小道時,一隻金紅色的山鷸突然從幼小的槭樹底下,從掌形的榛樹中,幾乎就是從我們的腳邊啪的一聲沖了出來。父親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張惶失措。自然,煞那間他就放了一槍,不過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這個時候突然飛出一隻山鷸來。他懊惱自己空放了一槍,便走到池塘邊,把槍放下,蹲在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樹幹上,開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後來,他高高興興喘息著,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邊,抽起煙來。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鳥獸之外幾乎無人問津的孤零零的林間池塘中,難得有這樣的池水,這確實是一種瓊漿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蒼穹一樣的透明和淵深,平靜地倒映著、淹沒著周圍的白樺和橡樹的樹梢。田野上清風徐來,樹梢簌簌作響。在簌簌的樹聲裡,父親用一隻手墊著頭,閉上眼睛,打起盹來。查爾瑪也在池塘中喝個痛快,後來撲通一聲掉進水裡。它向前遊著,小心翼翼地把頭仰出水面,耳朵豎起,象兩片牛蒡葉一樣,突然它往回轉,象害怕水深似的,趕忙跳回到岸上,使勁地抖動身子,水沫濺了我們一身。此刻,它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坐在父親身旁,一時探詢般地望望我,一時又急不可耐地環顧四周……我站起身來,在樹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們剛才沿著燕麥田進入樹林的那個地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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