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一六


  1-19

  那年八月,我已經戴上了一頂藍色的便帽,帽邊上還綴有一枚銀色的徽章。只不過沒有阿遼沙了,——此時是阿爾謝尼耶夫·阿列克謝,某男子中學的一年級學生。

  我在冬天經受過的那場肉體與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點痕跡也不見了。我平靜、快樂。完全與那年整個夏天裡晴朗、乾燥的天氣相諧和,與我們全家那種輕鬆愉快的情緒相協調。娜嘉已不過是(甚至對我母親和保姆來說也一樣)一種美好的回憶,一個被想像為高高興興永遠住在天國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親和保姆閒聊的時候,還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有時甚至還帶著微笑呢,她們有時也流淚,但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眼淚了。至於談到外婆,母親簡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說,她的死是我們全家輕鬆愉快的原因之一。因為,第一,巴圖林諾現在已經屬￿我們,使我們的家境大為改觀,第二,秋天我們就要搬到那邊去,正如變換環境總會使人高興一樣,大家都暗暗高興,因為這種變換常給人帶來對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許還叫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遊牧時代那種古老的生活。

  根據母親的講述,我可以生動地想像出當時父母親要急於趕去的巴圖林諾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適的庭院,周圍有一排古老的雜用房屋,院內有一幢舊式的樓房。兩邊臺階上都立有圓木柱,大廳窗戶的上層玻璃是深藍色和深紅色的。在窗戶下邊,有兩張拼起來的桌子,斜靠在正門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鋪著的床鋪,床鋪上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太婆。她頭戴一頂白色的齒狀的睡帽,一雙潔淨的手交叉在胸前。床頭旁邊,站著一個「修女」,她是一個整潔的老姑娘,低垂著長長的睫毛。用教訓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調單調地念著經文,這種腔調我父親惡意地譏之為六翼天使的口吻……這個詞,我經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極為可怕,使人神魂顛倒而同時又很敗興。我所描繪的整個畫面是極不愉快的。但僅僅是不愉快而已,別無其它。而這種不愉快已被一件雖說是罪惡但還是愉快的思想所補償,而且還綽綽有餘。因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莊園已經歸於我們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邊去作初次拜訪。而且,天保佑,我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父親會從以前是外婆的馬群中挑一匹坐騎用的母馬送給我的。這匹馬會非常喜歡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會隨時隨地跑到我的身邊來。

  那年夏天,我一直擔心要同母親、奧麗婭、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親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認識的,城裡人身邊過陌生的孤獨生活,害怕身穿制服、鐵面無情的老師,害怕所謂的中學。我常常一見到母親和巴斯卡科夫心裡就發緊,自然,見到我他們心裡也會是一樣。但是,我立刻又高興地對自己說:還早著呢!而且未來對自己還有這樣的一種誘惑:我將是個中學生,穿上制服,生活在城市裡,還有許多同學,我可以從中選到一個可靠的朋友。想到這些,心裡也就十分高興……我的哥哥格奧爾基更用這種新生活的美景來鼓勵我,勾引我。在我看來,他當時已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長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飽滿,目光炯炯,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樣。那時他已經不是一個無名小輩,而是帝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了,胸前掛著一枚中學畢業的金質獎章。這所中學我眼看著就要進去了。

  八月初我終於被送去考試。聽到臺階附近有四輪馬車的嘈雜聲時,我母親,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臉色一下都變了,奧麗婭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和哥哥面面相覷,尷尬地微笑著。「喏,咱們坐下吧!」①父親決然地說,於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好,願上帝保佑吧!」一會兒之後父親又用更為堅定的口吻說。於是大家劃完十字,站了起來。我嚇得兩腿發軟,趕忙虔誠地劃了十字。這時母親飽噙著眼淚走過來吻我。給我劃十字。但是,當她一邊哭,一邊吻我,給我劃十字時,我已經恢復了常態,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為了這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足足把我訓練了三年。逼迫我計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講述阿馬裡基特人②是什麼樣的一種人,要我「工整地」寫出:「雪是白的,但沒有味兒,」並且還要背誦:「緋紅的朝霞佈滿東方……」背到這裡還不讓我結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軟的牧場上睡醒」時才要我停止。也許老師(紅頭髮,戴金邊眼鏡,大鼻孔)很清楚「睡醒」這個詞的意義吧,於是他趕忙打斷我:

  「喏,很好,——夠了,夠了,我看得出。你已經知道……」

  ①俄國風俗:送別親人之前,大家都要靜坐一會兒。
  ②阿馬裡基特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屬￿貝圖恩族,與以色列族有血緣關係。

  是的,哥哥是對的,事實上「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像的簡單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輕巧地解決了。同時我還超過了什麼界限呢!

  到城裡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從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後,就再也沒有到過城市。那座曾經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現在一切都已變樣,跟過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著迷了。我在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附近發現了一家相當難看的旅館。三層樓的中學校舍坐落在一堵高牆之後,在一個鋪石的大院裡邊。雖然我從未進過這樣高大、乾淨和回聲很響的樓房。但我發現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些穿著金鈕扣燕尾服的老師,雖然頭髮有的火紅,有的漆黑,但都一樣的體格魁梧,甚至那個象鬣狗一樣的校長本人都不怎麼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試剛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親,說我考取了,並讓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親如釋重負他曾在測驗我的知識的「教員休息室」裡非常苦悶地坐著),我更是一身輕鬆。現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學,往後還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來,我當時一定會感到很吃驚的。因為我有生以來。一向都百依百順,沒有自由,誰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讓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雖說只有三周,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謝天謝地,整整三周呵!——仿佛這三周就不會有個盡頭。

  「好吧,咱們現在趕快去找個裁縫吧,還要去吃中飯哩!」父親走出中學後快活地說。

  我們找到了一個短腿的小個子。他的問話之快和量尺碼的手法之靈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話的結尾都拖長語調。仿佛受了點委屈似的。後來他走進「制帽部」,那兒的窗戶積滿灰塵,被城裡的太陽曬得發燙,裡面憋氣而狹窄,到處亂七八糟,堆滿無數的帽盒,害得老闆在其中苦惱地翻尋了半天。他生氣了,用我聽不懂的話向另一個房間的一個女人大聲叫嚷,那女人生著一張懶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們是猶太人,不過完全屬￿另外一類。這老頭兒留著濃密的長鬢髮,穿著一件長黑嗶嘰禮服,戴著一頂嗶嘰布帽,帽子歪到後腦勺,胸前和腋下都長著一大把粗毛,從眼角直到下顎,還蓄著一蓬黑得象油煙的鬍鬚,他面色陰沉,鬱鬱不樂的樣子。總之,他像是一件可怕的、憂傷的東西。他終於給我挑出一頂非常漂亮的藍色便帽,帽圈上還有兩條銀白的小樹枝閃閃發光。我戴著這頂帽子回家,想讓所有的人和母親都高興。他們的高興是很莫名其妙的,因為父親說得完全正確:

  「那些阿馬裡基特人對他有什麼用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