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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笑了笑,不過我明白她的意思。儘管揚克斯有當當響的電車和嘟嘟叫的汽車,到處都是電影院和燈光招牌,但是主要的街道彎彎曲曲,看上去微微有點兒像一個爵士音樂化了的英國鄉鎮。

  「當然,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黑馬廄鎮上所有那些人的情況,我想如今他們大部分都已去世。大概他們以為我也不在人世了。」

  「我也有三十年沒到那兒去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羅西去世的傳聞已經傳到了黑馬廄鎮。大概有人把喬治·肯普去世的消息帶回去,誤傳成了羅西。

  「我想這兒沒有人知道你是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的頭一個太太吧?」

  「當然沒有。嗨,要是知道的話,那幫記者就會像一大群蜜蜂似的圍著我的公寓嗡嗡亂叫。你知道,有時候我到別人家裡去打橋牌,他們談到特德的書,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在美國,他們對他的書喜歡得不得了。我卻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書有那麼好。」

  「你從來就不怎麼愛看小說,是嗎?」

  「以前我比較喜歡歷史,不過現在我好像沒有多少時間看書;我最喜歡星期天了。我覺得這兒星期天的報紙很好看。英國就沒有這樣的報紙。另外當然囉,我經常打橋牌。我特別愛打定約橋牌。」

  我記得在我還是一個孩子剛剛認識羅西的時候,就對她打惠斯特的那種高超出眾的技巧印象深刻。我覺得她這種橋牌手我並不陌生,她速度快,膽子大,出牌準確;她是一個得力的夥伴,卻是一個危險的對手。

  「特德去世的時候,你要是看到這兒的鬧哄哄的景象,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們覺得他很了不起,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報紙上滿是有關他的文章,刊登了他的照片和弗恩大宅的照片。以前特德老說總有一天他要住進這幢房子。他到底為什麼娶了那個醫院護士?我一直以為他會和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結婚。他們一直沒有孩子,是嗎?」

  「沒有。」

  「特德很想要幾個孩子。我生了頭一個孩子以後說不能再生了,這對他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我不知道你還生過孩子。」我很詫異地說。

  「當然生過。所以特德才和我結婚的。可是我生這孩子的時候很困難,醫生說我不能再生了。要是她活著,可憐的小傢伙,我想我是不會和喬治一起私奔的。她死的時候已經六歲了,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

  「沒有,談到她我就受不了。她得了腦膜炎,我們把她送到醫院。他們把她安頓在一個單人病房裡,讓我們陪著她。我永遠忘不了她所受的痛苦。她一直尖聲叫啊叫的,誰都沒有辦法。」

  羅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是不是就是德裡菲爾德在《生活的遭遇》裡所描寫的那個死亡的情景?」

  「是的,就是那個情景。我一直覺得特德真是古怪。他跟我一樣都不忍心再提這件事,可是他卻全寫到了書裡;他什麼都沒有遺漏;甚至有些當時我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也寫了進去,我看了才想起來。你會覺得特德真是冷酷無情,但其實他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和我一樣心裡十分難受。我們晚上一起回家的時候,他會像個孩子一樣痛哭。真是一個怪人,對嗎?」

  正是《生活的遭遇》這本小說當時引起一片異常強烈的反對聲;而且正是那孩子死去以及隨後敘述的那個片段給德裡菲爾德招來了特別兇狠惡毒的謾駡。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段描寫,那實在太悲慘了,其中並沒有絲毫感傷的成分;它不會引出讀者的眼淚,卻會激起讀者的憤怒,因為一個幼小的孩子竟遭到如此殘酷的痛苦。你覺得這樣的事只能由上帝在最後審判日作出解釋。那段文字非常有力。可是如果這個情節是從實際生活中得來的,那麼接著發生的情節也是真實的嗎?正是後面的那段描述使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公眾大為震驚,同時也受到評論家的譴責,他們認為那不僅有傷風化,而且也很不可信。在《生活的遭遇》中那對夫婦(他們的名姓我已忘了)在孩子死後從醫院回到家裡吃茶點;他們很窮,住在租來的房子裡,收入只夠糊口。那時天色已晚,大約七點左右。經過一個星期持續不斷的緊張焦慮,他們已疲乏不堪,而悲痛更徹底摧毀了他們的精神。他們彼此無話可說,黯然地默默相對而坐。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後來妻子突然站起身,走進臥室去戴帽子。

  「我想出去走走。」她說。

  「好吧。」

  他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她沿著白金漢宮大街去,穿過公園。她到了皮卡迪大街又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廣場走去。一個男人看見她眼睛望著他,就站住腳,轉過身子。

  「晚上好。」他說。

  「晚上好。」她站住腳,笑了笑。

  「和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怎麼樣?」他問道。

  「我去的話倒也可以。」

  他們走進皮卡迪利大街旁邊一條小街上的一家酒店,那兒聚集了很多妓女,男人都上這兒來和她們搭訕,他們一起喝了杯啤酒。她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說笑笑,編了一個關於自己的荒唐故事告訴他。後來他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回家;她說不行,他不能這麼做,不過他們可以訂家旅館。他們坐上輛馬車,前往布盧姆斯伯裡,在那兒的一家旅館裡要了間房過夜。第二天早晨,她坐上公共汽車到特拉法爾加廣場,隨後穿過公園;等她到家的時候,她的丈夫正坐下來準備吃早飯。吃完早飯,他們回到醫院去安排孩子的葬禮。「羅西,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我問道,「書裡孩子死後發生的那些事——那也是真的嗎?」

  她遲疑地看了我一會兒,接著嘴上又浮現出她那仍然妖媚動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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