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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羅西·伊古爾登(原德裡菲爾德)

  我看了看地址,是阿爾百馬爾,顯然是一個旅館或是公寓大樓,後面才是街名和揚克斯的地名。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彷佛有人在我的墳頭上走動〔注:英民間迷信認為無緣無故地發抖為將死的徵兆。〕。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我有時也想到羅西,不過近來我心中暗想,她一定已不在人世,有那麼一會兒,我對她的姓氏感到困惑不解。怎麼是伊古爾登而不是肯普呢?後來我想起他們從英國逃跑的時候一定用了這個假姓,這也是肯特郡的一個姓氏。我最初很想找個藉口不去見她;對於那些很久不見的人,我總不大想要再去會面。可是我突然覺得十分好奇,想去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聽聽她後來的遭遇。我正要到多布渡口去過週末,路上得經過揚克斯,所以我回信告訴她星期六下午四點左右我去看她。

  阿爾百馬爾是一幢龐大的公寓大樓,外表顯得還比較新,住在那兒的好像都是一些境況寬裕的人。看門的是一個穿制服的黑人,他用電話通報了我的姓名,另一個黑人開電梯送我上樓,我感到異常緊張。給我開門的也是一個黑人女僕。

  「請進,」她說,「伊古爾登太太正在等你。」

  我給引進一間客廳兼飯廳的房間,一頭放了一張滿是雕刻的橡木方桌,一個碗櫃和四把大大急流城〔注:美國密執安州西南部格蘭德河岸城市。〕的製造商一定會認為是英王詹姆士一世時代出品的椅子。可是另一頭卻擺著一套路易十五時代的家具,都鍍了金,套墊是一色淡藍色的錦緞;周圍有好多張小桌子,也鍍了金,雕刻得富麗堂皇,上面放著鍍金的塞夫勒〔注:法國北部城市。〕花瓶和一些裸體女子的銅像,銅像上的飾帶像給一陣狂風吹拂飄動似的巧妙地蓋住了出於體統應該遮掩的那些部位;每個銅像都歡樂活潑地伸出一隻胳膊,手裡舉著一盞電燈。房裡的那個唱機是我在店鋪櫥窗裡見到過的最豪華的,上面鍍滿了金,樣子猶如一頂轎子,外面畫了華托〔注:法國畫家。〕風格的朝臣和他們的夫人。

  我等了大約五分鐘,有一扇門開了,羅西輕快地走了出來。她把兩隻手都伸給我。

  「啊呀,真想不到,」她說,「我真不願去想我們有多少年不見了。請等一等。」她走到門口,朝外面喊道:「傑西,茶可以端來了。水可得好好燒開啊。」隨後她走回來接著說:「你真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教這姑娘怎麼泡茶。」

  羅西至少有七十歲了,滿身diamanteé〔注:法語,珠光寶氣。〕,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綠色薄綢無袖連衣裙,領口是方的,下襬很短,穿在身上好似一隻緊繃繃的手套。從她的體形看,我猜她裡面穿著橡膠的緊身胸衣。她的指甲塗得鮮紅,眉毛也修過了。她身體發胖了,有了雙下巴;雖然她在袒露的胸口上撲了好多粉,但是皮膚仍泛出一片紅色,她的臉也顯得紅紅的。不過她看上去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她的頭髮仍然十分濃密,只是顏色差不多都變白了,剪得很短,經過電燙。她年輕的時候長著一頭柔軟的、自然捲曲的頭髮,而現在她頭上的這些呆板的電燙波浪使她顯得就像剛從理髮店裡出來似的,這似乎是她身上發生的最大變化。唯一沒有變的是她那仍然帶著從前那種孩子氣的調皮可愛的神氣的微笑。她的牙齒一直就不怎麼好,長得既不整齊,樣子也不好看,可是現在她卻裝了一口整整齊齊、雪白光亮的假牙。這顯然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最漂亮的假牙。

  那個黑人女僕端來精美豐盛的茶點,有肉末餅、三明治、甜餅乾、糖果以及小小的刀叉和餐巾。一切都安排得幹淨利落。

  「吃茶點是我始終無法放棄的一種習慣。」羅西拿起一個滾熱的黃油烤餅說,「真的,這是我一天當中最好的一頓,不過我知道其實我不該吃。我的醫生老是對我說:『伊古爾登太太,要是你每天喝茶的時候都吃上六七塊甜餅乾,你就沒法子減輕體重了。』她朝我微微一笑,這時我突然隱隱地覺得,儘管羅西燙著波浪形的頭髮,搽了很多白粉,身體也發胖了,然而她和從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要我說的話:你享受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對你會有好處。」

  我一直覺得跟羅西是很容易交談的。不一會兒,我們就聊起天來,彷佛我們只有幾個星期沒有見面。

  「你接到我的信覺得很意外吧?我加了德裡菲爾德,好讓你知道是誰寫的。我們來美國的時候改了伊古爾登這個姓。喬治離開黑馬廄鎮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兒不愉快的事,可能你也聽說了。所以他覺得在一個新的國家,最好換一個新的姓從頭開始,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可憐的喬治,他十年前就去世了。」

  「聽到這事我很難過。」

  「哎,他也是上了年紀,過了七十,不過從外表看,你決猜不出他有那麼大歲數。他的去世給了我很大的打擊。他對我體貼得不得了,哪個女人都不會想要一個比他更好的丈夫。從我們結婚到他去世,我們倆從來沒有拌過嘴。另外值得快慰的是他留下的財產讓我可以生活過得很寬裕。」

  「知道這一點我很高興。」

  「是啊,他在這兒幹得很不錯。他搞的是建築,這是他一直喜歡的行業,他和坦慕尼協會的人混得很熟。他總說他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早二十年上這兒來。他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天起就愛上了這個國家。他幹勁十足,而這兒需要的就是幹勁。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中能成功發展的人。」

  「你們從來沒有回過英國嗎?」

  「沒有,我從來就沒有想回去。那會兒喬治有時倒說起,你知道,就回去旅行一次,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當真著手準備。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也沒有這種意向。我想在紐約待慣了以後再回倫敦,一定會一方面覺得死氣沉沉,另一方面卻又有不少感觸。我們以前一直住在紐約。他去世後我才搬到這兒來的。」

  「你為什麼挑揚克斯這個地方呢?」

  「噢,我一直喜歡這個地方。我常對喬治說,等我們退休了,就住到揚克斯去。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兒像英國。就像梅德斯通、吉爾福或者別的這一類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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