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四七


  吃完飯我們到戲院去看戲。可是我一句臺詞都聽不見,只感到挨著我胳膊的那件貂皮披肩的光滑的毛皮,只看見她的手指不斷地撫摸著手籠。想到別的那幾個人我還能忍受,可是我實在受不了傑克·凱珀。她怎麼能和他幹這種事呢?貧窮實在令人可恨。我真希望自己手裡有足夠的錢,可以對她說要是她把這件該死的披肩退還給那個傢伙,我就給她買一件更好的。終於她注意到我的沉默。

  「今天晚上你話很少。」

  「是嗎?」

  「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很好。」

  她斜眼看著我,我並沒有朝她看,但是我知道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我很熟悉的那種又調皮又孩子氣的笑意。她沒有再說什麼。散戲後正好碰上下雨,我們叫了一輛馬車,我把她在林帕斯路的地址告訴車夫,一路上她沒說話,到了維多利亞大街她才開口:

  「要不要我陪你回你那兒去?」

  「隨你便。」

  她推起車篷上的小窗把我的地址告訴車夫。她拉過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裡,但是我仍舊沒有什麼反應。我兩眼直瞧著窗外,氣呼呼的,一臉嚴肅的神氣。我們到了文森特廣場,我扶她下了車,一言不發地把她領進屋子。我脫下帽子和外套。她把披肩和手籠丟在沙發上。

  「你為什麼老繃著臉不高興?」她走到我面前問我。

  「我沒有不高興。」我看著別處答道。

  她用雙手捧住我的臉。

  「你怎麼這麼傻啊?幹嘛因為傑克·凱珀送我一件皮披肩就生氣呢?你買不起這麼一件給我,對嗎?」

  「我當然買不起。」

  「特德也買不起。你怎麼能指望我拒絕一件價值兩百六十鎊的皮披肩呢?我這輩子一直想要這麼一件披肩,而這點錢對傑克來說又算不上什麼。」

  「你別指望我相信他只是出於友誼才送你這件皮披肩。」

  「說不定也會的。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回阿姆斯特丹去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再回來?」

  「他也不是唯一的。」

  這時我看著羅西,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委屈和怨恨的神情;她卻對我露出了笑容,我真希望我能描寫出她那嫵媚的笑容中顯示出的柔情密意;她的聲音極其柔和。

  「哦,親愛的,你為什麼要為別的人而自尋煩惱呢?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我不是使你過得很愉快嗎?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不高興嗎?」

  「非常高興。」

  「那就好。為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幹嘛不為你所能得到的高興呢?嗨,有機會就該盡情玩樂。不出一百年,我們就全都死了。到那時還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呢?我們還是趁著現在盡情玩樂吧。」

  她用兩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怒火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只想著她的美和她那使人沉浸其中的柔情。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可不要苛求。」她悄沒聲兒地說。

  「好吧。」我說。

  〖十八〗

  在整個這段時間裡,我真是很少見到德裡菲爾德。他的編輯工作占去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而晚上他又要寫作。當然,每星期六下午他都在家接待客人,態度還是那麼親切,談吐風趣,總帶著點嘲諷的調子,他見到我好像很高興,總愉快地和我談上一會兒,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他的主要注意力自然是在那些比我重要比我年紀大的客人身上。可是我有一種感覺,他似乎和周圍的人越來越疏遠了;他不再是當初我在黑馬廄鎮認識的那個樂呵呵的、頗為粗俗的夥伴。在德裡菲爾德和他取笑打趣的人之間似乎有一層無形的障礙,也許那只是我日益增長的敏銳的感覺使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好像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日常生活在他的眼裡倒反而顯得有點兒模糊不清。人家時常請他在公眾宴會上講話。他參加了一個文學俱樂部。他開始認識寫作使他陷入的那個小圈子以外的很多人;那些喜歡把知名作家召集在自己身邊的上流婦女越來越頻繁地邀請他去吃午飯和喝茶。羅西也一樣受到邀請,但是她卻難得前去參加。她說不愛參加宴會,再說她們實際上並不要她前去,只要特德前去。我覺得她對這種場合有些膽怯,感到格格不入。說不定那些女主人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她們是多麼不樂意把她也邀請在內。她們邀請她只是出於禮貌;等她去了以後,她們就把她扔在一邊,因為她們討厭和她寒暄客套。

  就在這個時候,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發表了《生活的遭遇》。我沒有必要在此評論他的作品,再說近來這方面的評論已經很多,足以滿足普通讀者的需要。不過對於《生活的遭遇》我還是破例說一句,這本小說自然不是德裡菲爾德最有名的作品,也不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但是在我看來卻是最有意思的作品。在英國小說多愁善感的情調中,這部作品反映的冷酷無情有一種新穎的特色。它別開生面,筆調辛辣,味道就像酸蘋果,雖然使你牙齒發酸,但是卻有一種奇妙的又苦又甜的味道,使你回味無窮。在德裡菲爾德所有的小說中,這是唯一我想寫的作品。書中描寫的那個孩子死去的場面悲慘而又令人心碎,但是卻一點不顯得感傷或病態,還有孩子死後發生的那個奇怪的情節使任何讀者看完後都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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