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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此後兩三個星期,我幾乎見不到羅西。傑克·凱珀天天晚上請她出去,上了這家時髦的飯店又上那家,看完一齣戲又看另一出。我很惱火,感到受了委屈。

  「他在倫敦一個人也不認識,」羅西說,她想平息我心頭的怒氣,「他想趁在這兒的時候儘量把各處都看一看。要是老讓他一個人到處遊逛總不大好吧。他在這兒再待兩個星期就走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作這樣的自我犧牲。

  「可是,你不覺得他這個人很討厭嗎?」我說。

  「不,我覺得他很有趣,老引得我發笑。」

  「你看不出他已經完全為你著魔了嗎?」

  「哦,他高興這麼做,對我又沒有害處。」

  「他又老又胖又討厭。我看著他都起雞皮疙瘩。」

  「我覺得他還不至於這麼令人厭惡。」羅西說。

  「你其實不該和他有什麼來往。」我強調說,「我是說,他是一個那麼討厭的粗人。」

  羅西搔了搔頭。這是她的一個不大叫人喜歡的習慣。

  「外國人和英國人竟那麼不同,真有意思。」她說。

  謝天謝地,傑克·凱珀總算回阿姆斯特丹去了。羅西答應在他走的下一天和我一起出去吃飯。為了好好吃一頓,我們說好去索霍區吃飯。她坐了一輛馬車來接我,我們一塊兒前去。

  「你那個討厭的老頭兒走了吧?」我問道。

  「走了。」她笑著說。

  我摟住她的腰。(我在別處已經說過,對於這樣一種在人類交往中相當愉快而又確實幾乎必需的行動來說,馬車裡的環境要比今天出租車裡的環境方便得多,因此在這裡我只好不再加以闡述。)我摟住她的腰,開始吻她。她的嘴唇就像春天的花朵。我們到了飯店。我先在一個掛釘上掛好帽子和外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很長的、腰身很緊、帶著絲絨領子和袖口的外套,式樣非常漂亮),然後要羅西把她的披肩給我。

  「我就穿著吧。」她說。

  「你會熱得受不了的。等吃好飯出去也會著涼。」

  「沒關係。這件披肩我今天頭一次穿。你覺得好看不好看?噢,還有,這個手籠是跟披肩相配的。」

  我看了一眼她的披肩,是皮的。我並不知道那是貂皮。

  「看上去挺昂貴的。你怎麼弄來的?」

  「傑克·凱珀送我的。昨天他動身之前,我們一起去買的。」她撫摸著披肩光滑的皮毛;她那副高興勁兒就像一個孩子,得到一個玩具似的。「你猜這件衣服花了多少錢?」

  「我不知道。」

  「兩百六十鎊。你知道嗎?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東西。我告訴他這太貴了,可是他就是不聽,非要給我買下。」

  羅西高興得格格直笑,她的眼睛也亮閃閃的。可是我覺得我的臉板了下來,脊樑骨上感到一陣冰涼。

  「凱珀給你買價錢這麼貴的皮披肩,德裡菲爾德不會覺得有點怪嗎?」我說道,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

  羅西的眼睛調皮地撲閃撲閃。

  「你知道特德是怎麼個人,他什麼都不注意。如果他問起來,我就告訴他這是我在一家當鋪裡花了二十鎊買的。他不會不相信的。」她把臉在領子上蹭了蹭。「多柔軟啊!誰都看得出這件披肩的價錢很貴。」

  我強忍住心頭的苦悶,而且為了不流露出來,還盡力地和羅西談這談那。羅西卻不大在意我說的話。她腦子裡只想她的新披肩,而且幾乎每隔一分鐘,她都要看一眼她硬要放在膝蓋上的手籠。這時她那愛撫的目光中就現出一絲懶洋洋的、淫逸的、怡然自得的神氣。我很生氣,覺得她又愚蠢又俗氣。

  「你活像一隻吞了金絲雀的貓。」我禁不住怒氣衝衝地說。

  她只是格格地笑。

  「我倒真有這種感覺。」

  在我眼中,兩百六十鎊是一筆鉅款。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為一件披肩花上那麼多錢,那會兒我每個月只靠十四鎊生活,而且日子過得還很不錯。如果哪個讀者不能馬上計算出來的話,我還可以補充說這就等於一百六十八鎊過一年。我不相信哪個人會僅僅出於單純的友誼而買這麼昂貴的禮物;這難道不正說明傑克·凱珀在倫敦的時候天天晚上都和羅西睡在一起,如今他走了,因而要把錢付給她嗎?她怎麼能收下呢?難道她看不出這對她本人是多麼大的侮辱?難道她看不出凱珀送她這麼昂貴的禮物是多麼粗俗不堪?可是顯然她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她對我說:

  「他這人真好,對吧?不過猶太人都是很大方的。」

  「我想他是有錢買得起。」我說。

  「是啊,他很有錢。他說他回去前想送我點東西,問我要什麼。於是我說買件披肩配上一個手籠就可以了,可是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買這麼貴的。我們進那家鋪子後,我要他們給我看看俄國羔皮的披肩,可是他卻說:不,要貂皮的,而且要可以買到的最好的。後來我們一看到這件,他就拿定主意非要給我買下不可。」

  我想到她那白皙的身體、乳白色的皮膚在那個又老又胖的粗魯的男人的懷抱中,他的鬆弛肥厚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親吻。這時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過去不願相信的猜疑都是真實的。我明白了每次她同昆廷·福德、哈裡·雷特福德和萊昂內爾·希利爾出去吃飯之後都跟他們同枕共衾,就像跟我一樣。我無法開口說話;我知道我一開口就會說出辱駡她的話。我覺得我當時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羞辱。我覺得我被她實實在在地愚弄了一番。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說出什麼尖刻嘲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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