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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你就送到我這兒吧,」羅西說,「誰知道會碰上什麼。」

  我吻了吻她,看著她遠去。她走得很慢,身子挺得筆直,就像一個喜愛感受腳底下的肥沃土地的鄉村婦女那樣邁著堅定的步子。我無法再回去睡覺,緩緩地一直走到河堤邊。泰晤士河上閃耀著清晨明亮的色彩。一條棕色的駁船順流而下穿過沃霍爾大橋橋洞。靠近岸邊的河面上有條小船,兩個男人正在上面奮力劃槳。我覺得餓了。

  〖十七〗

  在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每逢羅西和我一起出去,在回家的路上她總要到我的房間裡待一會兒,有時候是一個小時,有時候一直待到破曉時的晨光警告我們女傭就要開始擦洗大門臺階的時候。我還記得那些溫暖的陽光明媚的早晨,倫敦陳腐的空氣變得清新宜人,我們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我也記得冬天寒冷陰雨的時節,我們擠在一把雨傘底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雖然彼此都不說話,心裡卻很歡暢。值班的警察在我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往往會盯著我們看上一眼,眼睛裡有時帶著一絲懷疑,有時也閃露出理解的神情。偶爾,我們會見到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蜷縮在一個門廊底下睡覺,這時羅西就會友好地輕輕捏一下我的胳膊,而我(主要是為了擺譜兒,因為我想給羅西留一個好印象,其實我口袋裡的先令很少)就會立刻把一個銀幣放在一個脫了形的膝蓋上或是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掌裡。在那段日子裡,羅西使我心裡充滿快樂。我非常喜歡她。她脾氣隨和,容易相處。她那平和的性情使所有同她接觸的人都受到感染;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會分享到她的歡欣。

  在我成為她的情人以前,我常常暗自思量她是不是別的什麼人的情婦,比如福德、哈裡·雷特福德,還有希利爾。後來我向她問起,她吻了吻我,說:

  「別說傻話。我很喜歡他們,這你知道。我喜歡和他們出去玩玩,沒有別的。」

  我想要問她有沒有當過喬治·肯普的情婦,但是我說不出口。雖然我從來沒有見她發過脾氣,可是我以為她還是有脾氣的,而且我隱隱地覺得這個問題可能會使她發火。我不願讓她會有機會說出一些我無法原諒她的十分傷人的話。我那會兒很年輕,剛剛二十一二歲;在我眼中,昆廷·福德和別的人年紀都不小了;我覺得他們只作為朋友和羅西來往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當我想到我是她的情人的時候心裡不禁激動地感到有些飄飄然。每逢我在星期六下午的茶會上看著她同所有的來客有說有笑的時候,我總是顯得怡然自得。我會想起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夜晚,我忍不住要笑話那些對我這個巨大的秘密一無所知的人。不過有時候,我覺得萊昂內爾·希利爾帶著揶揄的神情看著我,好像他很欣賞在我身上發現的一個很大的笑柄。我心神不安地暗自思量羅西會不會把我們之間的戀情告訴了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舉止當中有什麼地方露了馬腳。我告訴羅西我擔心希利爾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有所懷疑。她用那雙似乎隨時都會露出笑意的藍眼睛望著我。

  「用不著心煩,」她說,「他滿腦子卑鄙齷齪的念頭。」

  我和昆廷·福德的關係一直並不怎麼密切。他把我看作一個笨頭笨腦、無足輕重的年輕人(當然我也是這麼個人),雖然他始終顯得很有禮貌,但是卻從來也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覺得那會兒他對我比以前更為冷淡,也許這只是我自己的瞎想。有一天,哈裡·雷特福德出乎意料地請我吃飯和看戲。我把他的邀請告訴羅西。

  「哦,你當然得去囉。他會使你過得非常開心。哈裡這傢伙,他總是逗得我直樂。」

  於是我應邀去和哈裡一起吃飯。他顯得非常和藹可親;他對男女演員的議論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談吐詼諧,話中總帶著嘲諷挖苦的意味;他不喜歡昆廷·福德,所以說到福德的時候,總顯得十分滑稽好笑。我設法讓他講講羅西,可是他卻沒什麼好說的。他像個風流放蕩的花花公子。他用色迷迷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暗示讓我知道他是一個勾搭姑娘的老手。我不禁暗自思量,他花錢請我吃飯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是羅西的情人因而對我有了好感。可是如果連他都知道我和羅西的關係,那別的人當然也知道了。我心裡的確頗為得意,覺得比周圍的這些人都地位優越,不過我希望自己並沒有把這種心情在臉上表示出來。

  後來到了冬天,靠近一月底的時候,林帕斯路出現了一個新的客人。他是一個荷蘭籍的猶太人,名叫傑克·凱珀,是阿姆斯特丹的一個鑽石商人,因為買賣上的事務要在倫敦待幾個星期。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和德裡菲爾德夫婦認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作家的敬意他才登門拜訪,但是可以肯定地說促使他再次前來拜訪的原因並不是德裡菲爾德。他身高體壯,膚色黝黑,已經禿頂,長著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年紀大概五十上下,不過看上去強健有力,是個愛好聲色、行事果斷、性情愉快的人。他毫不掩飾他對羅西的愛慕。顯然他很有錢,因為他每天都給羅西送上一束玫瑰。她責怪他不該這麼破費,但是心裡卻很得意。我對這個人簡直無法忍受。他老臉皮厚,愛出風頭。我討厭他用準確而帶外國腔的英文流暢地談話,我討厭他對羅西的肉麻的恭維,也討厭他對羅西的朋友們的那種熱情友好的樣子。我發現昆廷·福德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人;我們倆幾乎為此而變得相互親近起來。

  「幸好他在這兒待的時間不長。」昆廷·福德說話的時候噘起嘴唇,豎起兩道黑眉毛;他那灰白的頭髮和灰黃色的長臉使他看上去特別具有紳士氣派。「女人全一個樣;她們就是喜歡舉止粗俗的人。」

  「他這個人真是俗不可耐。」我相當不滿地說。

  「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昆廷·福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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