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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從那兒回羅西的家要經過文森特廣場,我們走過我住的房子的時候,我問她說:

  「願不願意進去坐一會兒?你還從來沒有看過我的房間。」

  「你的女房東會怎麼說?我不想給你惹麻煩。」

  「噢,她睡得很沉的。」

  「那我就進去待一會兒。」

  我用鑰匙開了門,過道裡一片漆黑,我拉著羅西的手給她帶路。我點上客廳的煤氣燈,她脫下帽子,使勁地搔著頭皮。隨後她在屋子裡到處找鏡子,可是那會兒我很愛好藝術,早把壁爐臺上方的那面鏡子取下了。在這個房間裡,誰都無法看見自己什麼模樣。

  「到我的臥室去吧。」我說,「那兒有面鏡子。」

  我打開臥室的門,點起蠟燭。羅西跟著我進去,我舉起蠟燭,好讓她照鏡子。當她對著鏡子梳理頭髮的時候,我看著她在鏡子裡的形象。她取下兩三個髮夾,用嘴銜著,拿起一把我的梳子,把頭髮從頸背往上梳去。她把頭髮盤在頭頂上面,輕輕地拍了拍,別上髮夾。在她忙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目光在鏡子裡偶然和我的目光相遇,於是沖我笑笑。等她別上最後一個髮夾後,就轉過臉來對著我;她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藍眼睛裡仍舊帶著一絲友好的笑意。我放下蠟燭。那個房間很小,梳粧檯就在床邊。她舉起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蛋。

  寫到這兒,我真懊悔自己當初用了第一人稱來寫這本書。如果你用第一人稱單數把自己描寫得和藹可親或是令人同情,那當然不錯。這種語氣在作家表現人物樸素的豪情或淒婉的幽默風趣的時候常被採用,而且要比任何其他形式收到的效果更大。如果你看到讀者捧讀你的作品的時候眼睫毛上閃著淚花,嘴唇上現出溫和的微笑,那麼這樣的自我表述倒也十分動人;可是如果你不得不把自己寫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傻瓜的時候,這種寫法就不太可取了。

  不久以前,我在《旗幟晚報》上看到伊夫林·沃〔注:英國小說家。〕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說用第一人稱寫小說是一種可鄙的做法。我真希望他能解釋一下原因,可是跟歐幾裡得提出關於平行直線的著名論點時一樣,他只是抱著信不信由你的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隨口說出這種觀點的。我很關心,立刻向阿爾羅伊·基爾請教(他什麼書都看,甚至那些由他寫序的書也看),要他介紹我看幾本關於小說藝術的書。根據他的建議,我看了珀西·盧伯克的《小說技巧》。我從這本書裡瞭解到寫小說的唯一途徑是學習亨利·詹姆斯;後來我又看了E·M·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我從這本書裡瞭解到寫小說的唯一途徑是學習E·M·福斯特自己;接著我又看了埃德溫·繆爾的《小說結構》,我從這本書裡什麼都沒學到。在上面提到的各本書中我都沒有找到這個有爭議的問題的答案。不過我還是找到一個原因,可以說明為什麼有些在當時負有盛名而如今大概已經被人遺忘的小說家如笛福〔注:英國小說家。〕、斯特恩、薩克雷、狄更斯、艾米莉·勃朗特〔注:英國女小說家。〕和普魯斯特在寫作中採用了伊夫林·沃所指責的方法。隨著我們年歲的增長,我們會日益意識到人類的錯綜複雜、前後矛盾和不通情理;這就是那些本來應該比較適當地去思考一些更為嚴肅的主題的中老年作家把他們的心思轉向想像中的人物的瑣事的唯一藉口,因為如果對人類的研究應當從人入手的話,那麼比較明智的方法顯然應當是去研究小說中的那些前後一致、有血有肉的重要的人物,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那些沒有理性、模糊不清的形象。有時候小說家覺得自己就像上帝,他想把他作品中的人物的各個方面都告訴你;可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不像上帝,於是他就不對你講有關他的人物的所有應當知道的事情,而只是他自己知道的那一點兒。隨著我們年歲的增長,我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像上帝,所以聽說小說家年紀越大,越不願寫超出他們個人生活經驗範圍的事情,我當時並不感到奇怪。針對這種有限的目的,用第一人稱單數來寫就成了一個極其有用的方法。

  羅西舉起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我也不清楚為什麼當時我有那種表現;那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自己在這種場合的表現。從堵塞的嗓子眼裡我發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究竟是由於靦腆和孤獨(是精神上的孤獨,而不是肉體上的孤獨,因為我整天都在醫院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還是由於當時的欲望過於強烈,反正我竟哭起來了。我覺得羞愧得不得了,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但是我無法冷靜下來;淚水老是湧出我的眼眶,順著我的臉蛋流下來。羅西看見我的眼淚,發出一聲輕微的呼喊。

  「哦,親愛的,你怎麼了?怎麼回事?快別這樣,別這樣!」

  她用雙臂摟住我的脖子,也哭起來了,一邊吻著我的嘴唇、眼睛和濕漉漉的臉蛋。接著她解開胸衣,把我的頭拉到她的胸口。她撫摸著我那光滑的臉,輕輕來回搖動著我,好像我是她懷中的一個嬰兒。我吻著她的胸脯,吻著她的潔白渾圓的脖子;隨後她開始去解緊身褡………

  「把蠟燭吹了。」她悄沒聲兒地說。

  當晨光透過窗簾,在殘夜的黑暗襯托下展示出我的床鋪和衣櫥的輪廓時,是她叫醒了我。她親吻著我的嘴唇把我喚醒,她的頭髮散落在我的臉上,弄得我怪癢癢的。

  「我得起來了,」她說,「我不想讓你的女房東看見我。」

  「時間還早著呢。」

  然後我們默默地穿上衣服。她沒有再束上緊身褡,而是把它卷了起來,我用一張報紙替她包好。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過道。當我打開大門,我們兩人走到街上的時候黎明驀然向我們迎來,就像一隻小貓順著臺階一躍而上。廣場上還是空蕩蕩的;沿街房子朝東的窗戶上已經閃耀著陽光。我覺得自己就像這剛開始的一天那樣充滿朝氣。我們挽著胳膊一直走到林帕斯路的轉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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