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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那麼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她的舉止、她的骨頭,也都是你造就的嗎?」我問道。

  「是的,該死的!那正是我造就的。」

  每當希利爾當著羅西的面談論她的容貌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微笑一本正經地聽他說;她那蒼白的臉蛋上泛起一片紅暈。大概她開始聽希利爾說起她的美貌的時候,以為他只是在和她開玩笑;後來等她發現希利爾並不是開玩笑,而且把她畫成泛著銀光的金黃色的時候,她也並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影響。她只微微覺得有趣,心裡當然高興,又有點兒吃驚,不過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她覺得希利爾有點兒癲狂,我常感到納悶,不知他們倆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我無法忘記我在黑馬廄鎮上聽到的有關羅西的所有那些傳聞,也忘不了我在牧師公館花園裡所看見的情景;我對她同昆廷·福德和哈裡·雷特福德的關係也感到有些疑惑。我常留神觀察他們和她在一起時的表現。她並不是顯得和他們特別親昵,倒像是忠實的朋友的關係;她經常公開地在旁人都聽得見的地方和他們約好出去玩的時間;她望著他們的時候臉上總帶著那種調皮的孩子氣的微笑,那時我才發現她的這種笑容有種神秘的美。有幾次當我們並排坐在歌舞雜耍劇場裡的時候,我看著她的臉;我並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她,我只是喜歡安安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她那淡金色的頭髮和淡金黃色的皮膚的感覺。萊昂內爾·希利爾當然說得不錯;奇怪的是,羅西身上的這種金黃的色彩確實給人一種奇異的月光似的感覺。她就像夏天傍晚陽光逐漸從明淨的天空消失時那麼寧靜。她的這種無限安詳的神態一點都不顯得呆板遲鈍,反而跟八月份的陽光底下的肯特海岸外那風平浪靜閃閃發亮的大海一樣充滿生氣。她不禁使我想起有位意大利老作曲家所創作的一首小奏鳴曲,在它那憂傷淒婉的旋律中卻含有優雅活潑的情調,而在輕快起伏的歡樂中卻又迴響著顫抖的歎息。有時候,她感覺到我在看她,於是轉過頭來,直盯著我的臉看上一會兒。她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記得有一次我到林帕斯路接她出去,女傭告訴我說她還沒有準備好,要我在客廳裡等候。後來她進來了,穿著一身黑絲絨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插滿鴕鳥毛的闊邊帽(我們那天晚上是打算去帕維林戲院,她就是為此而打扮的),當時她的模樣實在標緻可愛,我一時都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那天的服裝給她平添了一副端莊的神態。她那清純秀麗的容貌(有時候她看上去很像那不勒斯博物館中那座精美的普賽克〔注:人類靈魂的化身,以長著蝴蝶翅膀的少女形象出現。〕雕像)在那身莊重的禮服的襯托下顯得特別嫵媚動人。她有一個在我看來非常罕見的特徵:兩隻眼睛下面的皮膚泛出淡淡的青色,顯得像被露水沾濕了一般。有時候我真不相信這種顏色是自然的。有一次我問她是不是在眼睛底下塗了凡士林。塗了凡士林後就會產生這種效果。她笑起來,拿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你來擦一擦看看有沒有。」她說。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們從坎特伯雷戲院走回家,我把她送到家門口準備離開,但是在我伸出手來和她告別的時候,她噗哧一笑,把身子探向前來。

  「你這個大傻瓜。」她說。

  她對著我的嘴親吻起來,那既不是匆匆的一吻,也不是熱烈的一吻。她的嘴唇,她那兩片非常豐滿紅潤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停留了好一陣子,使我充分感受到它的形狀,它的溫暖,它的柔軟。後來她從容地把雙唇縮回,默不作聲地推開大門,一閃身走了進去,把我留在外面。我驚訝得不得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傻呵呵地接受了她的親吻,仍然呆頭呆腦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我才轉過身去走回我的寓所。我的耳朵裡似乎還聽見羅西的笑聲。她的笑聲並不含有任何輕蔑的或傷害我的感情的意思,相反是又坦率又親切,彷佛她這麼笑是因為她喜歡我。

  〖十六〗

  之後有一個多星期我沒有再和羅西一起出去。她要到哈佛沙姆去看她母親,在那兒住一晚。接著她在倫敦又有許多交際應酬。後來有一天,她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到乾草市戲院去看戲。那出戲當時十分成功,免費的座位是弄不到的,因此我們決定去買正廳後座的票。我們先到莫尼科咖啡館吃了牛排,喝了啤酒,然後就和一大群等著看戲的人在戲院門外等候。那時候還沒有有秩序的排隊的習慣,所以戲院的門一開,人們就發瘋似的湧上前去,爭先恐後地 往裡直擠。等我們最終擠進戲院搶到座位的時候,我們倆都已渾身發熱,氣喘吁吁,而且幾乎給周圍的人擠扁了。

  散戲後我們穿過聖詹姆士公園回家。那天的夜色特別美,我們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坐下。羅西的臉和她的那頭金髮在星光底下發出柔和的光澤。她似乎全身都洋溢著(我的表達方式很笨拙,但是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描寫她給予我的那種強烈感受)親切友好的感情,這種感情又坦率又溫柔。她像一朵夜晚開放的銀色花朵,只為月光發出它的芬芳。我悄悄地用胳膊摟住她的腰,她轉過臉來望著我。這一次是我開始吻她。她沒有動;她那柔軟鮮紅的嘴唇平靜而熱烈地默默接受著我壓上去的嘴唇,她似一片湖水接受著皎潔的月光。我不知道我們在那兒到底待了多久。

  「我餓極了。」她突然說道。

  「我也是。」我笑著說。

  「咱們上哪兒去吃點炸魚加炸馬鈴薯條好嗎?」

  「好啊。」

  那時候,西敏還沒有成為議會成員及其他有教養的人士集中的高級住宅區,而是一個髒亂邋遢的窮人區,我對那個地方很熟悉。我們走出公園後,穿過維多利亞大街;我把羅西領到霍斯費裡路的一家炸魚店。時間已經很晚,店裡唯一的顧客是一個馬車夫,他的四輪馬車停在店門外邊。我們要了炸魚加炸馬鈴薯條和一瓶啤酒。有個窮苦的女人進來買了兩便士的雜碎,包在一張紙裡拿走了。我們吃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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