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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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她可費心思了。」希利爾看了看羅西又看了看他的畫,說道。「你看,她的臉和她的頭髮,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可是她給你的印象卻不是金黃色的,而是銀白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羅西渾身都閃著光,但不像太陽而像月亮那樣淡淡地閃著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陽的話,那她也是破曉時分茫茫白霧中的太陽。希利爾把她安排在畫的中央;她站在那兒,雙臂垂在身體的兩側,手心向著你,頭略後仰;這種姿勢特別突出了她那珠玉一般美麗的頸部和胸部。她像一個在向觀眾謝幕的女演員那樣站著,被出乎意料的掌聲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她身上洋溢著一種無比純潔、如同春天所散發出的清新氣息,因此把她比作演員是荒唐的。這個淳樸的人從來不瞭解化妝油彩或舞臺上的腳燈。她像一個易動愛情的少女站在那兒,正天真無邪地要把自己投入情人的懷抱,因為她是在完成造物主的意旨。她這一代人並不害怕身體顯露出豐富的線條;她身段苗條,但她的胸部卻很豐滿,臀部的線條也很分明。後來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看到這幅畫像,她說這使她想到一頭用於獻祭的小母牛。 〖十五〗 愛德華·德裡菲爾德在晚上工作,羅西無事可做,很喜歡和她的這個或那個朋友到外面去玩玩。她喜愛奢華,而昆廷·福德有得是錢。他常雇輛馬車來接她,帶她去凱特納飯店或薩伏依飯店吃飯,而羅西也會為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哈裡·雷特福德雖然身上一個子兒沒有,但是卻顯出一副好像很有錢的樣子,也雇了小馬車帶她上各處去玩,請她在羅馬諾飯店或者在索霍逐漸流行的這家或那家小飯館吃飯。他是個演員,很會演戲,可是很難找到適合他的角色,因此經常失業。他年紀大概三十上下,相貌醜陋,卻並不惹人討厭;他說話的時候發音吐字往往掐頭去尾,聽上去十分有趣。羅西喜歡他對生活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也就是他穿著倫敦最高級的裁縫做的還沒付錢的衣服那種大搖大擺的樣子,他把手裡並沒有的五鎊錢押在一匹賽馬上的那種魯莽作風,以及他僥倖地贏到錢後揮金如土的那種豪爽氣派。他性格開朗,風度迷人,虛榮心強,愛說大話,無所顧忌。羅西告訴我有一次他典當了自己的手錶請她去外邊吃飯,後來又帶她去看戲,戲票是一個演出經理送的,哈裡向這位經理借了幾鎊錢好在散戲後請他隨他們一起去吃宵夜。 可是她同樣也愛和萊昂內爾·希利爾上他的畫室去,吃他們倆一起燒的排骨,晚間就在那兒聊天,但她難得和我一起出去吃飯。我總在文森特廣場的寓所吃好晚飯後才來接她出去,那時她也和德裡菲爾德一起吃過飯了。我們總一起坐公共馬車到一家歌舞雜耍劇場去看表演。我們也去各個戲院看戲,不是去帕維林戲院就是去蒂沃裡戲院,有時也去大都會戲院,如果那兒正好有個我們想看的劇目;可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場所是坎特伯雷戲院。那兒票價便宜,演出水平卻不差。我們叫上幾杯啤酒,我抽著煙斗。羅西興沖沖地環顧四周,望著這個被煙熏得烏黑的大戲院,裡面從下到上擠滿了前來看戲的倫敦南部的居民。 「我喜歡坎特伯雷戲院,」她說,「這兒的氣氛真和家裡一樣。」 我發現她看過很多書。她喜好歷史,但只是某種類型的歷史,比如王后和王公貴人的情婦的生活。她會帶著孩子氣的驚訝神情告訴我她在書裡看到的那些奇聞逸事。她對亨利八世的六個妻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對菲茨赫伯特太太〔注:一七八五年與後來成為英王喬治四世的韋爾斯親王秘密結婚。〕和漢米爾頓夫人〔注:英國海軍上將納爾遜的情婦。〕的事蹟也知之甚詳。她讀書的胃口十分驚人,從盧克雷霞·博爾吉亞〔注: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女,曾多次結婚。〕到西班牙國王腓力〔注:指腓力二世,有三次婚姻。〕的那幾個妻子的生平的書無所不讀;她也讀過法國各個國王的那一大串情婦的豔史。從阿涅絲·索雷爾〔注:法國國王查理七世的情婦。〕一直到杜巴利夫人〔注: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最後一個情婦。〕,沒有哪個人她不曉得,也沒有她們的哪件事她不瞭解。 「我喜歡看真實的事情。」她說,「我不大愛看小說。」 她喜歡閒聊黑馬廄鎮上的各種瑣事,我認為就是因為我和那個地方的關係,她才喜歡和我一塊兒出去。那個鎮上發生的事她似乎樣樣都知道。 「我大概每隔一個星期左右就到那邊去看我的母親,」她說,「就待一個晚上。」 「到黑馬廄鎮上嗎?」 我覺得很驚訝。 「不,不是去黑馬廄鎮。」羅西笑著說,「現在我還不大想去那兒。我是去哈佛沙姆。母親會來看我。我住在以前我幹過活的那個旅館。」 她並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碰到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晚上在歌舞雜耍劇場看完演出後往往決定走著回去,一路上她從不開口說話。可是她的沉默卻叫你感到親切自在。你並不覺得自己給排除在她獨自琢磨的想法之外,反而覺得自己也沉浸在一種四處彌漫的祥和氣氛中。 有一次我向萊昂內爾·希利爾談起羅西,我說我不明白她怎麼會從我最初認識的那個氣色鮮豔、顯得很討人喜歡的年輕女人變成了現在這麼一個幾乎大家公認的俊俏的美人。有些人並不完全同意這種看法。「當然她的身材不錯,」他們說,「不過我個人不太欣賞她那樣的臉型。」另一些人則說:「是啊,當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只可惜缺一點與眾不同的特點。」 「這個問題我馬上就可以向你解釋清楚,」萊昂內爾·希利爾說,「你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氣色鮮豔、體態豐滿的鄉下女人,是我把她變美的。」 我忘了當時我是怎麼回答他的,但是我的話肯定很粗俗。 「好吧。這只說明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美。在我發現羅西像個閃著銀光的太陽之前誰都不覺得她的容貌有什麼出眾的地方。直到我給她畫了像以後,大家才看到她的頭髮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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