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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當我想起我住進這個房間後所流逝的歲月,想起那些年中我自己的經歷,心頭不禁一陣酸楚。就是在這張桌子上我吃過豐盛的早飯和節儉的晚飯;也就是在這張桌子上我攻讀過醫科書籍,寫出了我的第一本小說。就是在這把扶手椅中,我初次看了華茲華斯和司湯達的作品,看了伊麗沙白時代劇作家和俄國小說家的作品,看了吉本、鮑斯韋爾、伏爾泰和魯索的著作。我不知道後來有誰使用過這些家具,可能有醫科學生、見習律師、在倫敦取得成功的年輕人、從殖民地退休或者因為家庭解體而被意外拋到世間來的老年人。這間房,正如赫德遜太太會說的那樣,使我渾身上下都感到不對勁。我想起了住在這兒的所有的人抱有的種種希望,他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青年時代的火熱的激情;也必然有人感到悔恨莫及,理想破滅,身心疲憊,無可奈何;有多少人在這兒嘗到多少人生的喜怒哀樂,其中實際上包含了人類情感的整個範圍,所以這間房本身似乎也奇怪地具有一種令人不安,難以捉摸的個性。我不明白為什麼它使我想到一個女人站在十字路口,把一個手指頭舉到嘴唇邊,回過頭去招手示意。我這種朦朧的(也是相當羞人的)聯想似乎被赫德遜太太感覺到了。她發出一陣笑聲,用她特有的動作揉了揉她那顯得很突出的鼻子。

  「說真的,人真有趣,」她說,「有時我想起在這兒住過的所有那些先生,要是我把我知道的有關他們的一些事告訴你,管保你不會相信。他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更有趣兒。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到他們就要發笑。唉,要是你不時常找點事兒樂一下,那麼這個世界就沒意思了。不過,天哪,那些房客可真有趣極了。」

  〖十三〗

  我在赫德遜太太那兒住了差不多兩年才又見到德裡菲爾德夫婦。那時我的生活很有規律。整個白天我在醫院,下午六點左右我走回文森特廣場。經過蘭貝思大橋的時候,我買了一份《明星報》,回去一直看到吃晚飯的時候。飯後我認真地閱讀一兩個小時可以增長我的知識水平的書,因為那時我是一個幹勁十足、意志堅決、工作勤奮的年輕人。讀完書後,我就動筆寫小說和劇本,直到上床睡覺。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年六月末的一天下午我碰巧比往常早一點離開醫院,我想順著沃霍爾大橋路逛逛。我喜歡這條街上鬧哄哄的繁忙景象;那兒有一種邋遢的歡樂氣氛,令人愜意地感到興奮;你覺得在那兒隨時都會有一番奇遇。我沉浸在白日的夢境中信步走去,忽然意外地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下來一看,不禁吃驚地發現德裡菲爾德太太站在那兒,正在向我微笑。

  「你不認得我了嗎?」她嚷道。

  「認得,德裡菲爾德太太。」

  儘管我已經長大成人,但是我感到自己仍和十六歲的時候一樣把臉漲得通紅。我很不好意思。我腦子裡不幸充滿了維多利亞時代有關誠實的觀念,對於德裡菲爾德夫婦在黑馬廄鎮欠下許多債務偷偷逃走的行為感到十分震驚。我覺得這實在不光彩。我想他們一定感到十分羞愧,我都深深地為他們感到害臊,所以德裡菲爾德太太竟同一個知道他們這樁丟臉的事情的人說話,實在使我感到吃驚不小。要是我先看到她走過來,我一定會轉過臉去假裝沒有看見;我素來審慎,以為她也不願被我看見,免得感到難堪;可是她竟伸出手來,顯得很高興地和我握手。

  「我真高興見到一個黑馬廄鎮的熟人。」她說,「你知道我們當時走得很匆忙。」

  她笑了,我也跟著笑了;她笑得像孩子似的開心,而我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強。

  「聽說他們發現我們跑了以後真亂了好一陣。我那時以為特德聽到後會笑個沒完的。你叔叔說什麼來著?」

  我很快恢復了常態;我不想讓她以為我也和別人一樣不懂得他們開的玩笑。

  「噢,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很保守的。」

  「是啊,黑馬廄鎮就是這點不好。他們需要清醒一下。」她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長得高多了。啊喲!你嘴上都有了鬍子。」

  「是的,」我一邊說一邊把我那並不很長的鬍子一撚,「我已經留了很久了。」

  「時間過得多快呀,對不對?四年前你還是一個孩子,現在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本來就應該嘛,」我略帶傲慢地答道,「我都快二十一歲了。」

  我打量著德裡菲爾德太太。她戴一頂插著羽毛的小帽子,穿一身淺灰色的衣衫,有著羊腿形的寬大衣袖,長長的裙裾。我覺得她看上去很瀟灑。我一向認為她的臉長得不錯,現在我才頭一次發現她很漂亮。她的眼睛比我記得的要藍,她的皮膚和象牙一樣白皙。

  「你知道嗎,我們就住在附近。」她說。

  「我也住在附近。」

  「我們住在林帕斯路。自從離開黑馬廄鎮以後,我們幾乎就一直住在那兒。」

  「噢,我在文森特廣場也住了差不多兩年了。」

  「我知道你在倫敦。喬治·肯普告訴我的。我常納悶,不知道你住在哪兒。這會兒你就跟我一起到我們家去吧。特德看見你一定非常高興。」

  「也好。」我說。

  我們一路往前走的時候,她告訴我德裡菲爾德現在是一家週刊的文學編輯;他新近出版的那本書的銷路比以前的哪一本都好,他期望下一本書可以預支相當可觀的版稅。黑馬廄鎮上新近發生的事兒她似乎都知道,我不禁想起當初大家懷疑喬治勳爵幫助德裡菲爾德夫婦溜走的事。我猜喬治勳爵時常給他們寫信。我們一路走著,我注意到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男人有時會盯著德裡菲爾德太太看上幾眼,我立即想到他們一定也覺得她很漂亮。我大搖大擺地走起來。

  林帕斯路是一條和沃霍爾大橋路平行的又長又寬又直的街道。那兒的一幢幢拉毛粉飾的房子看上去都差不多,外面的粉刷已經暗淡,但結構相當牢固,有著寬大的門廊。我想這些房子當年都是為倫敦城的頭面人物居住而修建的,但是這條街早已氣象蕭條,也許它從來就沒有吸引到合適的房客;它那衰敗的顏面上有一種躲躲閃閃、落拓浪蕩的神氣,使你想到那些經歷過美好時光的人如今依然氣派十足地沉湎其中,談論著他們青年時代在社會上的顯赫地位。德裡菲爾德夫婦住的是一幢暗紅色的房子,德裡菲爾德太太把我引進一個狹窄、陰暗的門廳,她打開一扇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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