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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赫德遜太太的詼諧幽默是累積而成的,她跟十四號出租房子的布徹小姐爭吵的故事簡直成了一部年復一年老在嘴裡敘說的滑稽長篇傳奇。

  「她是一頭討厭的老貓,可是實話告訴你,要是有一天老天爺把她召去了,我倒會怪想她的。我不知道老天爺把她召去後怎麼發落,她活著的時候卻真給了我不少樂趣。」

  赫德遜太太的一口牙齒很不好,到底應不應該把牙拔掉安裝假牙的問題她和大家討論了兩三年,在這些討論中,她的各種各樣滑稽好笑的念頭多得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昨天晚上,赫德遜對我說,唉,得啦,把它們全拔了,一了百了,但是正如那會兒我對他所說的,要是全拔光了,我就沒有什麼可聊的了。」

  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到赫德遜太太了。上次我去看她是因為接到她的一封短信,她在信裡請我上她家去喝杯濃茶,並且告訴我說:赫德遜已經去世,到下星期六就滿三個月了,他活到七十九歲,喬治和赫斯特都向我問候致意。喬治是她和赫德遜結婚後生下的兒子,現在也快到中年了,在伍利奇兵工廠工作。二十年來,他的母親一直不斷地說,喬治總有一天會帶個妻子回家。赫斯特是我住在那兒的最後一段日子裡赫德遜太太雇來幹家庭雜務的女僕。赫德遜太太提到她的時候還是把她叫作「我那小鬼丫頭」。赫德遜太太在我當初租借她的房子的時候一定已有三十多歲,而且如今又過了三十五年,可是當我悠閒地穿過格林公園去她家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她不在世。她是我對青年時代回憶的一部分,就像站在公園裡的風景水池邊上的那些鵜鶘一樣無可置疑。

  我走下地下室前的臺階,赫斯特為我開了門;她現在也快五十了,身體有點發胖,但是在她那羞怯的笑嘻嘻的臉上,仍然有著當年那小鬼丫頭幹什麼事都馬虎的神氣。她把我帶到地下室的前屋,赫德遜太太正在給喬治補襪子,她摘下眼鏡來看著我。

  「喲,這不是阿申登先生嗎?誰想得到竟會見到你?赫斯特,水開了沒有?你和我一起好好喝杯茶,好嗎?」

  赫德遜太太比我當年初見她的時候略微胖了一點,而且她的行動也比以前緩慢,但是她頭上卻幾乎沒有什麼白髮,眼睛也像衣服上的紐扣一樣烏黑發亮,閃現出快樂的光芒。我在一張破舊窄小的褐紅色皮椅上坐下。

  「赫德遜太太,你一切還好吧?」我問道。

  「哦,我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只是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她答道,「不能像你住在這兒的時候幹那麼多活。現在我不為房客準備晚飯,只給他們做點早飯。」

  「你的房間都租出去了嗎?」

  「是的,我真感到欣慰。」

  由於物價上漲,赫德遜太太目前收到的房租比我當年住在那兒的時候要多了,我想以她那種儉樸的方式她的境況一定相當不錯。可是如今人們所要求的當然也多多了。

  「你簡直沒法相信,開始我不得不造個洗澡房,接著又不得不安上電燈,後來我要是不裝電話的話,他們就怎麼也不滿意。再往後他們還要什麼,我真想不出來。」

  「喬治先生說赫德遜太太該考慮退休了。」赫斯特一邊把茶端上桌一邊說。

  「姑娘,我的事不用你管。」赫德遜太太口氣尖刻地說,「我要退休的話,那就等於進了墳地。想想看整天就跟喬治、赫斯特待在一起,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那怎麼行。」

  「喬治先生說她應該在鄉下租一幢小房子住下,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赫斯特並不理會赫德遜太太的斥責接著說。

  「別跟我提什麼鄉下了。去年夏天,大夫叫我到鄉下去待六個星期。說真的,那差點兒要了我的命。那兒真不清靜。所有那些鳥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還有公雞也老是喔喔叫,牛也哞哞直叫,我實在受不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樣這麼多年一直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你也不會習慣這種一刻不停的吵鬧聲。」

  從赫德遜太太家再過去幾個人家就到了沃霍爾大橋路,那兒電車叮叮噹當,一邊前進一邊發出鈴聲;公共汽車隆隆地駛過;出租車的喇叭嘟嘟直叫。即使赫德遜太太聽到了這一切的話,那她所聽到的也只是倫敦;倫敦的市聲使她心神安寧,正如母親低聲哼著歌能把一個煩躁的嬰兒哄得安靜下來一樣。

  我環顧赫德遜太太住了這麼久的這間舒適、陳舊、樸素的小客廳,想看看我是否可以送她點兒什麼東西。我注意到她有一台唱機。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東西。

  「你有什麼需要嗎,赫德遜太太?」我問道。

  她沉思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不出還缺什麼,經你這麼一提,我只想再有二十年硬朗的身子和力氣好讓我繼續幹下去。」

  我覺得我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聽了她這個出乎意料、卻又如此富有個性的回答,我不禁感到喉嚨一下子哽住了。

  在我應該告辭的時候,我問她能不能去看看我住過五年的房間。

  「赫斯特,跑上去看看格雷厄姆先生在不在家。要是不在,我肯定他不會在意你去看一下房間的。」

  赫斯特急匆匆地跑上樓去,很快就又跑下樓來,微微有點喘息地說格雷厄姆先生出去了。赫德遜太太隨即陪我一起上樓。床仍是那張我在上面睡覺做夢的窄小的鐵床,五斗櫥和盥洗台也是原來的東西。可是客廳裡卻散發著一股運動員的那種頑強奮發的氣息;牆上掛著整個板球隊隊員和穿短褲的划船運動員的照片,角落裡放著高爾夫球棍,壁爐臺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帶有某個學院院徽的煙斗和煙草罐。我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信奉為藝術而藝術的原則,因此我在壁爐臺上掛的是摩爾掛毯,窗戶上掛著草綠色的具有藝術性的嗶嘰窗簾,牆上掛著佩魯吉諾〔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為畫家拉斐爾之師。〕、凡·戴克和霍貝馬〔注:荷蘭風景畫家。〕的畫作的複製品。

  「那會兒你很風雅,是嗎?」赫德遜太太不無譏嘲地說。

  「很風雅。」我嘟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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