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三四


  「可是德裡菲爾德太太幹嘛要請我到弗恩大宅去住呢?」我問道。

  「噢,她和我談過這件事。那是一幢很舒服的房子,她待客又很周到,現在正是鄉間特別美的時候。她認為如果你願意在那兒寫下你的回憶的話,那是一個非常美好、安靜的環境。當然,我跟她說我並不能保證你會接受她的邀請,不過她那兒離黑馬廄鎮那麼近,自然會有助於你想起各種各樣你本來可能忘了的事情。再說,住在德裡菲爾德的舊居,置身於他生前的書籍和用品之間,以往的一切就會顯得更為真實。我們可以一起談談他,你知道在熱烈的交談中就會想起以前的事兒。埃米十分聰明伶俐。她好多年來已經養成了把德裡菲爾德的講話記錄下來的習慣,別忘了很可能你會一時衝動,說出一些你不想寫出來的東西,而她事後卻可以記下。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打打網球,遊游泳。」

  「我不大喜歡住在人家家裡,」我說,「我很討厭早上九點鐘起來去吃一頓我不想吃的早飯。我不喜歡散步,我對別人家裡的閒事也不感興趣。」

  「她現在很孤獨。你去了,既是對她的幫助,也是對我的幫助。」

  我想了想。

  「我來告訴你我想怎麼做吧。我去黑馬廄鎮,但是我要獨自前去。我住在「熊與鑰匙」客店,然後你在德裡菲爾德太太家停留的時候我就去看她。你們倆可以一個勁兒不停地談論愛德華·德裡菲爾德,可是我要聽膩了就能隨時離開。」

  羅伊和氣地笑了。

  「好吧。就這麼辦。那麼你肯把你想起來覺得對我有用的數據寫下來嗎?」

  「我試試看吧。」

  「你什麼時候來呢?我打算星期五去那兒。」

  「要是你答應在火車上不跟我嘮叨,我就和你一塊走。」

  「好吧。五點十分那班車最合適。要我來接你嗎?」

  「我自己能去維多利亞車站,咱們就在站台上碰頭吧。」

  我不知道羅伊是不是害怕我改變主意,他聽我說完後立刻站起身,熱情地和我握了握手,就走了。臨走前還要我千萬別忘了帶網球拍和游泳衣。

  〖十二〗

  我對羅伊的允諾不禁使我回想起我初到倫敦那幾年的生活。那天下午正好事情不多,於是我就想漫步到我以前的女房東家去和她一起喝杯茶。記得那會兒我還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夥子,剛到倫敦來上聖路加醫學院,正要找個寓所安身,學院的秘書把赫德遜太太的姓名告訴了我。這位太太在文森特廣場有一幢房子。我在那兒一連住了五年,我住樓下的兩間房,樓上在客廳那一層住著西敏學校的一位教師。我的房租是每星期一繳,他的房租是二十五先令。赫德遜太太是個身材矮小、性情活躍的女人,整天忙忙碌碌。她臉色灰黃,長著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和兩隻黑眼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明亮、靈活的眼睛。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每天上午和星期天一整天,她都在頭頸後面盤起一個髮髻,額前有一排劉海兒,就像在「澤西的莉莉」〔注:即莉莉·蘭特裡,英國女演員,來自澤西島,以美貌及與英主愛德華七世的豔情而聞名。〕的舊照片中你所看到的那種髮式。她心地善良(不過當時我並不瞭解這一點,因為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總把別人對你的好意看成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是一個極好的廚師。誰都做不出她做的那種omelette soufflée〔注:法語,蘇法萊煎蛋。〕的味道。她每天一早醒來,就在房客的客廳裡生起爐火,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在吃早飯的時候給凍壞了,說真的,今兒早上可真冷得夠厲害的。」房客的床底下都塞一個扁平的白鐵澡盆,頭天晚上放滿水,早上洗的時候水就不那麼涼了,如果早上她沒聽見你洗臉的聲音,她就會說:「嗨,我那二層樓的房客還沒起床。他聽講座又要遲到了。」接著,她就會輕快地跑上樓去,咚咚咚敲門,你會聽到她的尖嗓門嚷道:「你要是不馬上起床,就來不及吃早飯了,我給你做了一條很好吃的鱈魚呢。」她整天忙碌,一邊幹活一邊唱歌,總是高高興興、心情愉快、面帶笑容。她的丈夫比她歲數大得多,曾經在一些高門大戶當過管家,留著絡腮鬍子,舉止彬彬有禮;他是附近一座教堂的司事,非常受人尊敬。我們吃飯的時候,她在一旁侍候;他還為我們擦皮靴,也幫著洗刷碗碟。赫德遜太太一天當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她開完了晚飯以後(我是六點半吃飯,那位教師是七點)上樓來和她的房客聊上一會。我真希望當時我會想到(就像埃米·德裡菲爾德對她那出名的丈夫所想到的那樣)把她的談話記錄下來,因為赫德遜太太實在是倫敦市民的詼諧幽默的能手。她天生口齒伶俐,巧於應對;談吐尖銳潑辣,用詞貼切而富於變化,始終能夠找到滑稽可笑的比喻或生動活潑的短語。她是行事得體的典範;她從來不收女房客,你永遠弄不清她們在幹什麼(她們始終離不開的就是男人、男人、男人,還有下午的茶點,薄薄的塗黃油的麵包片,再不就是開開房門打鈴要熱水,以及我說不上來的諸如此類的事);可是在談話中,她毫不猶豫地使用當時被人稱作粗話的字眼。你可以用她評論瑪麗·勞埃德〔注:英國歌舞雜耍劇場的著名歌唱演員。〕的話來評論她自己:「我喜歡她,就因為她老是引得你發笑。有時候她顯得有點兒露骨,不過她從來不失去分寸。」赫德遜太太對自己的詼諧幽默頗為得意。我想她更樂意和她的房客閒聊,因為她丈夫是一個生性嚴肅的人(「他就該這樣子,」她說,「他是教堂司事,老是參加婚禮、喪禮以及諸如此類的儀式」),並不怎麼喜歡說笑打趣。「我對赫德遜說,趁著你還有機會的時候樂一樂,趕明兒你死了,埋在地下,就笑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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