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總忘不了瑪麗安告訴我的關於德裡菲爾德太太的那些事。雖然從理論上講,我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也能一點都不轉彎抹角地把個中情形講出來,但是其實我並不真的明白。我覺得這種事實在相當令人作嘔,我也並不怎麼相信真是那麼回事。就說地球吧,我曉得地球是圓的,可是我又很清楚它其實是平的。德裡菲爾德太太看上去那麼坦率,她的笑聲那麼爽朗、純真,她的舉止顯得那麼富有朝氣,天真爛漫,所以我無法想像她會去和水手勾搭,特別是會和喬治勳爵那樣粗俗討厭的人混在一起。她一點兒不像我在小說裡看到過的那種壞女人。當然我知道她算不上「舉止端莊」,她說話帶有黑馬廄鎮的口音,時常會把前綴的「h」音漏掉,有時她說話中的語法錯誤使我非常吃驚,但儘管如此,我還是禁不住喜歡她。我得出結論,認為瑪麗安講給我聽的那些事都是一派胡言。

  有一天,我偶然向她提起瑪麗安是我們家的廚娘。

  「她說她在黑麥巷曾經住在你家隔壁。」我又補上一句,滿心以為德裡菲爾德太太會說她從來沒聽說過瑪麗安這麼個人。

  可是聽了我的話她竟然笑了,她的藍眼睛閃閃發亮。

  「是的。她過去常帶我去主日學校。她還經常費勁地要我不要說話。我聽說她去牧師公館幹活了。真想不到她還在那兒!我好多年沒有看見她了。我很想見見她,和她談談從前的日子。請代我向她問好,好嗎?請她哪天晚上得空就到我那兒去,我請她喝茶。」

  她的這番話使我傻了眼。不管怎麼說,德裡菲爾德夫婦如今住在一幢房子裡,而且正談論著要把房子買下,他們還雇了一名幹雜活的傭人。他們請瑪麗安去喝茶是很不成體統的,也會使我感到怪難堪的。他們好像一點不懂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根本不可以做。他們經常當著我的面談起他們過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這總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本以為這些事他們做夢也不會提起。我並不清楚當時我周圍的那些人為了擺出一副比他們的實際情形闊綽或富有氣派的架勢都有一些虛浮不實,現在回想起來,我感到他們的生活確實充滿了弄虛作假的表現。他們生活在一個體面的假面具後面。你絕不會看到他們只穿著襯衫,兩隻腳擱在桌子上。那些有身分的女子都穿著午後穿的衣衫直到下午才露面;她們私下裡卻過著精打細算的節儉的生活,你不可能隨意前去拜訪她們,吃上一頓便飯,而當她們正式宴請客人的時候,飯桌上卻總擺滿了菜肴。即使他們哪個人家裡遭到什麼災難,他們也總把頭抬得高高的,顯得滿不在乎。要是他們中的哪個人的兒子娶了一個女戲子,他們也絕口不提這件晦氣的事。街坊鄰舍雖然在背後議論說這樁婚事實在丟人,但是在受到這樁婚事困擾的人面前卻十分小心地連戲院都不提起。我們誰都知道買下三山牆大宅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太太跟商界有些關係,可是不論是她還是少校對這個不光彩的秘密都從來不露一點口風。我們雖然在背後譏笑他們,但是當著他們的面,我們總客客氣氣,連陶器都不提起(這是格林考特太太充足收入的來源)。我們還常聽說這樣的事,發怒的父親取消了兒子的繼承權,或者叫他閨女(她像我的母親那樣嫁了一個律師)再也不准踏進家門。對於所有這類事情我已習以為常,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因而聽到特德·德裡菲爾德好像提起世上最普通的一件事似的談起他在霍爾本街的一家飯館裡當過侍者,我確實大吃一驚。我知道他曾經離家出走,去海上當水手,那是很浪漫的;我好歹在不少小說中看到小夥子們常這麼幹,他們經過許多驚心動魄的冒險經歷,最後娶了一個擁有大筆財產的伯爵女兒。可是特德·德裡菲爾德卻不是這樣,他後來在梅德斯通趕過出租馬車,在伯明翰的一個售票處當過售票員。有一次,我們騎車經過「鐵路徽章」酒店,德裡菲爾德太太相當隨便地提到她曾經在這個酒店裡工作過三年,好像那是不論誰都可能會幹的工作。

  「那是我幹第一個活的地方,」她說,「後來我就到哈佛沙姆的羽毛酒店去了,一直到我結婚才離開那兒。」

  她笑起來,仿佛回想起這些事心裡很愉快。當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也不知道該朝哪邊看,我的臉漲得通紅。還有一次,我們騎車遠出,回來的時候經過弗恩灣,那天天氣很熱,我們三個人都感到口渴,德裡菲爾德太太建議我們到海豚酒店去喝杯啤酒。她在店裡和櫃檯後面的姑娘聊起天來,聽到她對那個姑娘說她也幹過五年這種活兒,我不禁目瞪口呆。店主人過來招呼我們,特德·德裡菲爾德請他喝了一杯酒。德裡菲爾德太太說也該請那個女招待喝一杯紅葡萄酒。接著他們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談著賣酒這個行業,談著那些專賣某種牌子酒的特約酒店,也談起物價怎麼不斷上漲。這當兒,我站在一旁,身上忽冷忽熱,不知如何是好。我們走出酒店的時候,德裡菲爾德太太說道:

  「特德,我很喜歡那姑娘。她應該混得挺不錯。我剛才和她說,幹這一行很辛苦,不過也挺快活。確實可以見點兒世面。要是你手腕高明,應該可以找個好丈夫。我看到她手上戴了個訂婚戒指,但是她說她是故意戴了來讓那些傢伙逗她的。」

  德裡菲爾德哈哈大笑。他的太太轉身對我說道:

  「我當女招待那會兒,真的挺快活,不過當然誰也不能一直幹下去,你得想想自己的將來。」

  可是使我更為震驚的事還在後頭。九月已經過一半,我的暑假也快要結束了。我滿腦子都是德裡菲爾德夫婦的事情,但是每逢我想在家裡談談他們的時候,總受到叔叔的呵斥。

  「我們不想整天老是聽你說你的那些朋友的事,」他說,「比他們更適當的話題有得是。不過既然特德·德裡菲爾德出生在這個教區,而且又差不多天天都和你見面,我想他有時也該上教堂來做禮拜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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