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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覺得騎自行車實在很有意思,你說是嗎?」她說道,一面看著我那輛靠在梯磴上的漂亮的新車,「要是能把車騎好,那該多帶勁啊。」

  我覺得她這話是對我的熟練車技的羡慕。

  「只要多練習就成了。」我說。

  「今天是我上的第三課。德裡菲爾德先生說我進步得很快,可是我覺得自己笨透了,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腳。你學了多久就會騎了?」

  我羞愧得面紅耳赤,幾乎都說不出那句丟人的話。

  「我還不會騎,」我說,「我剛把這輛車子買來,今天我頭一次試試。」

  我說得有點含糊其辭,不過我心裡暗自添了一句:除了昨天在自己家花園裡試過一陣,好使自己問心無愧。

  「要是你願意,我來教你,」德裡菲爾德和藹可親地說,「來吧。」

  「不成,」我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想麻煩你。」

  「這是為什麼?」他太太問道,那雙藍眼睛仍然充滿親切友好的笑意,「德裡菲爾德先生願意教你。再說,我也可以歇一會兒。」

  德裡菲爾德推過我的自行車。我雖然不願意,但是卻無法攔擋他那友好的行動,我笨手笨腳地跨上車,來回搖晃,可是他用手牢牢地扶住我。

  「踏快一點。」他說。

  我踏著踏腳板,他在我身邊跟著跑,我的車來回晃動,儘管他費了很大力氣,但最終我還是摔了下來,我們倆都熱極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再保持牧師的侄子應當對沃爾夫小姐管家的兒子採取的那種疏遠冷淡的態度。我又上車往回騎,居然緊張地獨自騎了三四十碼,德裡菲爾德太太跑到路中間,雙手叉腰,大聲嚷著:「加油,加油,二比一占上風了。」我開心地大聲笑著,完全忘記了我自己的社會地位。我自己下了車,臉上肯定帶著洋洋得意的神色。德裡菲爾德夫婦向我道賀,誇我聰明伶俐,頭一天就學會了騎車,我毫不忸怩地接受了他們的祝賀。

  「我來看看能不能自己上車。」德裡菲爾德太太說。我在路旁的梯磴上重新坐下,和她丈夫一起看著她一次次不成功的嘗試。

  後來,她又想歇一會兒,於是失望卻依然很開朗地在我的身旁坐下。德裡菲爾德點著了煙斗。我們聊起天來。現在我知道她的舉止中有一種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拋卻一切顧慮的坦率,當時我自然並不瞭解這一點。她說起話來口氣總很熱切,就像孩子那樣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情,她的眼睛總閃現出迷人的笑意。我說不出為什麼我喜歡她的微笑。如果狡黠不是一種使人不快的質量,那我就得說她的微笑中帶有一絲狡黠;可是她的微笑天真無邪得不能稱之為狡黠。那是一種調皮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做了一件自己認為很有趣的事,但他知道你一定會覺得他相當淘氣。他也知道你其實不會真生氣的。要是你沒有很快發現他幹的事,他會自己跑來告訴你。不過當時我當然只知道她的笑容叫我感到安閒自在。

  過了一會兒,德裡菲爾德看了看表,說他們該回去了,並提議我們一起很有氣派地騎車回去。那正是我叔叔和嬸嬸每天在鎮上散完步回家的時刻。我不想要冒這個風險,讓他們看見我和他們不以為然的人待在一起,因此我請他們先走,因為他們騎得比我要快。德裡菲爾德太太不同意這麼做,但是德裡菲爾德卻用一種古怪的、饒有興味的目光稍稍瞥了我一眼。這使我覺得他看穿了我不與他們同行的藉口,我羞得滿臉通紅,他說道:

  「讓他自己走吧,羅西,他一個人會騎得更穩一些。」

  「好吧。明天你還上這兒來嗎?我們還來。」

  「我爭取來吧。」我回答說。

  他們騎上車先走了。過了幾分鐘,我也出發了。我心裡非常得意,一直騎到牧師公館門口都沒有摔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大概為此大肆吹噓了一番,但是我並沒有提到我碰見了德裡菲爾德夫婦。

  第二天早上大約十一點鐘,我把自行車從馬車房裡推出來。這個屋子叫這麼個名字,其實裡面連一輛小馬車都沒有,那只是花匠存放割草機和滾軋機的地方,而瑪麗安也把她喂雞的飼料袋放在那兒。我把自行車推到大門口,好不容易才上了車,沿著特堪伯裡大路一直騎到從前是收稅關卡的地方,然後轉入歡樂巷。

  天空碧藍,溫暖而清新的空氣熱得似乎發出了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光線明亮但並不刺眼。太陽光像一種定向的能源射到白晃晃的大道上,然後好像一個皮球似的反彈回去。

  我在這條路上騎了幾個來回,等候德裡菲爾德夫婦到來,不一會兒我看見他們來了。我向他們揮手招呼,隨後掉過車頭(先下了車才掉過來),和他們一起往前騎去。德裡菲爾德太太和我互相祝賀彼此取得的進步。我們緊張不安地騎著,死命地握著把手,但都興沖沖的。德裡菲爾德說等我們都騎得很穩以後,我們一定要騎車到鄉間各處去遊玩一番。

  「我要到附近去拓一兩塊碑〔注〕。」他說。

  〔注:指教堂的地上或牆上的刻有肖像、紋章的黃銅紀念碑。〕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他不願意解釋。

  「等著吧,我會給你看的,」他說,「你覺得明天你能騎十四英哩嗎?來回各七英哩。」

  「當然可以。」我說。

  「我給你帶一張紙和一些蠟,你也可以拓。不過你最好問問你叔叔你能不能去。」

  「我用不著問他。」

  「我看你還是問一下的好。」

  德裡菲爾德太太用她那獨有的調皮而又友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知道要是我去徵求叔叔的意見,他一定會不同意。最好什麼都不告訴他。可是在我們往前騎的時候,我看見醫生坐著他的雙輪馬車朝我們迎面駛來。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兩眼直視前方,一心指望我不朝他看的話,他也不會朝我看,但這是辦不到的。我感到很不自在。要是醫生看見我的話,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我叔叔或嬸嬸的耳朵裡,於是我心裡琢磨著由我自己向他們透露這個看來已保不住的秘密是不是更妥當一點。我們在牧師公館門口分手的時候(我無法避免跟他們一起騎這麼遠),德裡菲爾德說要是我明天可以和他們一起去的話,我最好儘早去他們家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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