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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倒希望他這麼吃豆子。」斯卡利昂說,「那該多麼生動別致啊。」

  「我看這很不容易,」公爵夫人說,「我試過很多次,可就是沒法讓那些豆子待在刀子上。」

  「你得紮住豆子。」斯卡利昂說。

  「根本不是這樣,」公爵夫人反駁道,「你得讓豆子平穩地待在刀面上,而那些豆子總一個勁兒地亂滾。」

  「你覺得德裡菲爾德太太怎麼樣?」霍德馬什夫人問道。

  「我看她有起了她的作用。」公爵夫人說。

  「可憐的人兒,他年紀太大了,總得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他。他的夫人以前是醫院裡的護士,你知道嗎?」

  「哦,真的嗎?」公爵夫人說,「我還以為她以前是他的秘書、打字員或者這類人。」

  「她人還是很不錯的。」霍德馬什夫人熱情地為她的朋友辯護道。

  「唔,是很不錯。」

  「大概二十年前,他得了一場大病,拖了很長時間。那會兒她是他的護士,病好了以後他就和她結婚了。」

  「男人們竟會這麼做可真怪。她一定比她丈夫年輕得多。她不可能超過……多少?……四十歲或四十五歲。」

  「不,我看恐怕不止。大概總有四十七八歲了。我聽說她為他費了不少心思。我的意思是說她把他照料得可以見人了。阿爾羅伊·基爾告訴我說在那以前他幾乎太放縱不羈了。」

  「作家的老婆通常都很討厭。」

  「非得跟她們應酬,那真無聊,是嗎?」

  「確實叫人受不了。我奇怪她們自己怎麼一點都不覺得。」

  「這些可憐蟲,她們往往還沉浸在幻覺之中,以為人家覺得她們很有趣。」我低聲說。

  我們到了特堪伯裡,把公爵夫人送到火車站,隨後繼續驅車前行。

  〖五〗

  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的確教過我騎自行車。我也正是這樣首次和他相識的。我不曉得低座自行車在當時已發明了多久,不過在我居住的肯特郡的那個偏僻的地區,那時還不常見。因此你看到哪個人騎著一輛實心輪胎的車子飛馳而過的時候,你總要回過頭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從你眼前消失為止。那些中年的紳士認為騎這種車是一種滑稽好笑的行為,他們說靠自己的兩條腿走路就很不錯了;而那些上了年紀的女士則對這種車感到提心吊膽,每當她們看到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過來的時候,她們就馬上跑到路旁。我早就非常羡慕那些騎著自行車到校園裡來的男孩子。要是你騎進校門的時候雙手都脫開把手,那可是一個出風頭的大好機會。我一直求我叔叔答應讓我在暑假開始的時候買一輛自行車,我的嬸嬸卻表示反對,她說我准會摔斷脖子,但是我叔叔在我的堅決要求下還是比較爽快地同意了,因為當然我是用自己的錢去買車。學校放假前我就訂購了一輛,幾天後車子就由貨運公司從特堪伯裡運來了。

  我決定自己來學騎車,學校裡的夥伴們告訴我他們半個小時就學會了。我試了又試,終於得出結論我這人實在太笨(現在我認為,當時這麼說未免言過其實),不過即便我完全拋開了自尊心,讓花匠扶著我上車,可是到第一天上午結束的時候,我似乎還是和開始時一樣自己無法騎上車去。第二天,我想牧師公館外邊的那條馬車道過於彎曲,不是學習騎車的好地方,於是我把車子推到外面不遠的一條大路上。我知道那條路又直又平坦,而且非常僻靜,不會有人看見我出醜。我在那兒一次接一次地試著上車,但每一次都摔了下來。我的小腿也給踏腳板擦破了;我覺得渾身發熱,十分煩躁。

  我試了大約一個小時,開始感到大概是上帝不想要我騎車,但是我還是決心堅持下去(因為一想到上帝在黑馬廄鎮的代表——我叔叔的嘲諷,我就忍受不了),可就在這時,我討厭地看見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在這條荒僻的道路上朝我騎來。我馬上把車子推到路旁,在一個籬邊臺階上坐下,若無其事地眺望著大海,好像我已經騎了很長時間車,如今正坐在那兒對著茫茫大海陷入了沉思。我瞪著茫然的眼睛,不去看那兩個朝我騎來的人,但是我眼角的餘光掃到他們正越來越近,而且從眼角邊我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就在他們從我身邊騎過的時候,那個女人猛地向我坐的路邊一歪,撞到我的身上,摔了下來。

  「啊呀,真對不起,」她說,「我剛才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會摔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再保持我那種出神的樣子,我滿臉通紅地對她說一點都不要緊。

  她摔倒的時候,那個男人也下了車。

  「你有沒有傷著什麼地方?」他問道。

  「沒有。」

  這時我才認出來他就是愛德華·德裡菲爾德,就是幾天前我看見跟助理牧師一塊兒散步的那個作家。

  「我正在學騎車,」他的女伴說,「只要看見路上有什麼東西,我就會摔下來。」

  「你不是牧師的侄子嗎?」德裡菲爾德說,「那天我見過你。蓋洛韋告訴了我你是誰。這是我太太。」

  她以一種異常坦率的姿態朝我伸出手來,我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熱情地使勁握了一下。她的眼睛裡和嘴上都露出了笑意,即使那會兒我年紀還小,我也看出來她的笑容特別親切友好。我十分慌亂。見到陌生的人總使我特別忸怩不安,我根本沒有看清她的眉目長相。我只覺得她好像是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金頭髮的女人。她那天穿著一條下襬很寬的藍嗶嘰裙子,一件前胸和領子都上過漿的粉紅色襯衫,在厚厚的金頭髮上還戴著一頂那時大概叫作「硬殼平頂帽」的草帽。我不知道這是我當時就看清楚的還是我事後記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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