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是非常不忠實。」

  「你還記得她長得什麼樣嗎?」

  「記得,記得非常清楚。」我微微笑了笑,「她很好看。」

  羅伊短促地笑了笑。

  「一般人可不是這個印象。」

  我沒有回答。我們已經走到皮卡迪利大街了,我站住了腳,把手伸給羅伊。他握了握我的手,但是我覺得沒有他通常的那股熱情勁兒。我感到他好像對這次會面很失望。我想不出他為什麼失望。不論他曾想要我做什麼,我都無法去做,因為他根本沒有給我一點兒暗示。我緩緩地在裡茨大酒店的拱廊下走過,又沿著公園的柵欄走去,一直走到半月街的對面。一路上我都想著我今天的態度是不是異常地令人生畏。顯然羅伊覺得今天不是請我為他幫忙的合適的時機。

  我又順著半月街走去,在經過皮卡迪利大街的車馬喧囂之後,半月街上靜悄悄的,令人心曠神怡。這兒寧靜而有氣派。大多數的住宅都有房間出租,不過不是粗俗地貼張招租廣告。有的房子像醫生診所似的,在門口安一塊擦得鋥亮的銅牌來說明它是供出租的;有的房子在它的扇形窗上用油漆端端正正地寫著有房出租的字樣。有一兩家特別慎重,只寫出了房主的姓名,所以如果你不知道內情,就很可能以為那是一家裁縫鋪或是一家當鋪。這兒不像另一條也有房間出租的傑明街那麼交通擁擠,只是東一處西一處的有時會有一輛漂亮的小汽車,也沒有人看管,停在某一個門口,偶爾在另一個門口會看到一輛出租車,從車上走下一位中年女士。你會有一種感覺,住在這兒的人似乎不像傑明街的住戶那麼歡樂,名聲也不像他們那樣不怎麼好;那兒的喜歡賽馬的漢子一早起來,頭還在疼,就嚷著要喝烈酒解醉;而住在這兒的則是一些從鄉間來的有身分的婦女;她們在倫敦的社交活動季節到倫敦來住六個星期;也有得是一些不輕易吸收會員的俱樂部裡的老年紳士。你覺得這些人年復一年地都到同一幢房子來住,也許在這兒的房主還在某些私人宅第裡幹活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認識他了。我的房東費洛斯小姐就曾在一些大戶人家當過廚娘,不過你要是看見她上牧羊人市場去買東西,你根本猜不出她過去的身分。她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的廚娘那樣矮胖結實,臉色紅潤,蓬頭垢面;她身材瘦小,腰板兒筆挺,衣著整潔入時;她已是中年,臉上一副意志堅決的樣子,嘴上抹著口紅,戴著單片眼鏡。她做事有條不紊,言語不多,常帶著冷冷的嘲諷神情,花起錢來手筆很大。

  我住的房間是在底層,客廳的牆壁糊著舊時的有雲石花紋的牆紙,牆上掛著一些水彩畫,畫的都是浪漫的場景:有騎士在向他們的情人告別,也有古代的武士在宏偉的大廳裡歡宴;四下裡放著好幾盆巨大的蕨類植物,扶手椅上的皮革已經退色。整間房有趣地彌漫著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氣氛。我向窗外眺望,見到的會是一輛私人雙輪馬車,而不是一輛克賴斯勒牌汽車。窗簾是厚厚的紅棱紋平布的。

  〖三〗

  那天下午我事情很多,可是跟羅伊的談話、我前天產生的感想以及那種縈繞在年紀還不算老的人的心頭的懷舊之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房間在我踏進去的時候使我比往常更為強烈地感到這一點)引著我的思緒順著回憶的道路漫步走去。那就仿佛以往時間裡在我的住處住過的所有那些人都擁到了我面前,他們的舉止已經不合時宜,穿著也很古怪,男人都留著羊排絡腮胡〔注:臉頰兩旁所留的上窄下寬的鬍子。〕,穿著長禮服;女人則穿著帶襯墊和有荷葉邊的裙子。我不知道是我的想像呢,還是我當真聽到了倫敦喧鬧的市聲(我住的房子在半月街的頭上)。這種市聲以及六月裡晴日的美(levierge,Levivaceetlebe-laujourd'hui〔注〕)使我的想像添了一層並不怎麼痛苦的酸楚之感。我眼前的往事似乎失去了它的真實性。它在我的眼中好似一場正在臺上演出的戲,我則是在黑暗的頂層樓座後排的一個觀眾。不過戲往下演的時候,一切在我眼前都顯得很清楚。那並不像你所過的生活,由於各種印象紛至遝來、輪廓不清而顯得朦朦朧朧,而是像維多利亞時代中期一位苦心創作的藝術家所畫的風景油畫那樣鮮明清晰。

  〔注 :法語,今天何其美麗、貞潔和充滿活力。此為法國詩人馬拉美(1842-1898)的《天鵝十四行詩》的首行。〕

  我以為現在的生活比四十年前的生活要有趣,我還覺得如今的人也比過去的人更和藹可親。那時的人也許更為可敬,有著更深厚的德行,因為我聽說他們有著更淵博的學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他們比現在的人脾氣要壞;他們吃得太多,不少人酒也喝得太多,而他們運動得卻太少。他們的肝臟都有毛病,消化系統也常受到損害。他們很容易發火。我說的並不是倫敦,因為我小時候對倫敦一無所知,也不是那些喜歡打獵、射擊的達官貴人;我說的是鄉間,是那兒的一些普通的人,略有家產的紳士、牧師、退休官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組成當地社會的人。這些人生活沉悶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那兒沒有高爾夫球場;有些房屋之間有一個保養得很差的網球場,而打網球的都是年紀很輕的人。鎮上的大會場每年舉行一次舞會;有馬車的人家下午坐車出去兜風;其他的人只好作「健身散步」!你可以說他們並不懷念他們本來從未想到過的娛樂活動,而且他們還彼此偶爾舉行一些小小的宴會,為自己的生活增添點兒興奮的事(經常是茶會,要求你帶上樂譜,在那兒唱一些莫德·瓦萊裡·懷特〔注:法國作曲家。〕和托斯蒂〔注:意大利作曲家。〕的歌曲);日子總是顯得很長;他們心裡很厭煩。一生註定要住在一英哩內彼此為鄰的人卻往往發生激烈的爭吵,他們天天要在鎮上見面,卻二十年來誰也不理睬誰。他們愛好虛榮,十分固執,也很古怪。這種生活也許會形成一些怪僻的性格。當時的人們不像今天這樣彼此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他們憑著自己獨特的癖性取得了一點小小的名聲,但是他們卻很不好相處。也許我們現在這些人都很輕率、粗俗,但是我們都不帶任何舊時的猜疑看待彼此;也許我們的態度粗魯、爽快,但卻是友好的;我們更樂於互諒互讓,而不那麼性情乖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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