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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那時候,我跟我的叔叔、嬸嬸住在肯特郡靠海的一個小鎮的郊外。這個小鎮的名字叫黑馬廄鎮,我叔叔是那兒的教區牧師。我嬸嬸是德國人,她出生于一個非常高貴但已沒落窮困的家族,因而她和我叔叔結婚的時候所帶來的唯一的嫁妝就是十七世紀時她的某個祖先專門訂制的一張細木鑲嵌書桌和一套平底玻璃酒杯。在我到他們家的時候,那套酒杯已只剩下幾個,都給放在客廳裡當裝飾品。我很喜歡密集地刻在杯子上的那些堂皇的盾形紋章。我的嬸嬸過去經常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盾面上的多種紋章,我也不知道數量有多少。紋章中站立一旁扶持盾牌的人或獸都刻得很精細,那王冠上突出的頂飾非常富有浪漫色彩。嬸嬸是一個淳樸的老太太,性情溫和、慈善。儘管她和一個除了薪俸以外極少其他收入的普通教區牧師結婚已經三十多年,但是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高貴出身。有一次,一個倫敦有錢的銀行家租下了鄰居的一所房子到這兒來度假消夏,這個人在當時的金融界頗有名氣。雖然我叔叔去拜訪了他(我猜主要是為新助理牧師協會募集捐款),但是嬸嬸卻不肯去,因為他是個生意人。沒有人認為嬸嬸是勢利眼。大家都認為她的態度是完全合理的。銀行家有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小男孩,我忘了我是怎麼認識他的。我還記得當我問叔叔、嬸嬸是否可以把這孩子帶到我們家來玩的時候,竟在家裡引起了一場討論。他們勉強同意了,不過卻不許我到他家去。我的嬸嬸說要是我到他家去了,下一次我就會想到賣煤的商人家去。我叔叔說:「不良的交遊有損良好的舉止。」

  銀行家每個星期天上午都去教堂,而且總在盤子裡留下半個英鎊。不過如果他以為他的這種慷慨給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那他就完全錯了。整個黑馬廄鎮的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但只認為他在擺闊。

  黑馬廄鎮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長街通到海邊,街道兩旁都是兩層樓的小房子,有很多是住宅,但也有不少店鋪。在這條街道兩邊又新修築了不少短街,一邊通向鄉野,一邊通向沼澤。港口周圍有許多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巷。運煤船總把煤從紐卡斯爾運到黑馬廄鎮,港口充滿生氣。到我長大可以獨自上街的時候,我常去那兒閒逛上好幾個小時,看著那些穿著緊身套衫、粗獷的滿身煤屑的工人在那兒卸煤。

  我就是在黑馬廄鎮上頭一次見到愛德華·德裡菲爾德的。那時候我十五歲,剛從學校回來過暑假。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帶了毛巾和游泳褲就到海灘去了。天空萬里無雲,空氣熱烘烘的,陽光燦爛,但是北海的波濤送來一股好聞的強烈的氣味,因而單是生活在這兒,呼吸這種空氣,就令人心頭舒暢。冬天,黑馬廄鎮的居民都在那條空蕩蕩的大街上快步行走,把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儘量讓自己的皮膚少接觸那凜冽的東風。但是現在,他們到處閒蕩;他們三五成群地站在「肯特公爵」和「熊與鑰匙」兩家客店之間的空地上。你聽到他們那種東盎格魯方言說話的嗡嗡聲,音調拖得較長,口音可能很不好聽,但是我從小就聽慣了,仍然覺得它有一種悠閒自在的韻味。這些當地人膚色健康,長著藍眼睛和高高的顴骨,他們的頭髮是淺色的。他們看上去都正直、誠實、坦率。我想他們並不怎麼聰明,但是他們都忠厚老實。他們顯得很健康,雖然多半個子不高,但卻強健、活躍。那時黑馬廄鎮上的車輛很少,所以那些三五成群站在路上閒聊的人除了偶然碰上鎮上醫生的雙座馬車或是麵包店老闆的雙輪輕便馬車的時候外,幾乎用不著讓路。

  經過銀行的時候,我進去向經理問候,他是我叔叔教區裡的教區委員。我走出銀行的時候碰到了我叔叔的助理牧師。他站住腳和我握了握手。跟他在一塊兒散步的是一個陌生人。他沒有把我介紹給那個人。那人個子不高,留著鬍子,打扮得相當花哨,穿著一條很鮮豔的棕色燈籠褲和上衣,褲腿很緊,下面是深藍色的長統襪,黑皮靴,頭戴一頂圓頂硬禮帽。燈籠褲這種服裝那時還不常見,至少在黑馬廄鎮是如此。我當時年紀很輕,剛從學校回來,立刻把他看成是個沒有教養的下等人。可是在我和助理牧師閒談的時候,他卻友好地望著我,淺藍色的眼睛裡含著笑意。我覺得他恨不得立刻也參加談話,於是我擺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樣子。我不想冒這種險,讓一個穿著燈籠褲像獵場看守人似的傢伙跟我說話;我也不喜歡他臉上那種快活、親昵的表情。我自己當時的穿著無懈可擊,我穿著白法蘭絨長褲,胸前口袋上印有校徽的藍法蘭絨運動上衣,頭上戴著一頂黑白相間的寬邊草帽。後來助理牧師說他非得走了(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我在街上碰到熟人的時候始終不知道怎麼結束談話,我總窘困得不得了,徒勞地想要找個機會告辭),但他又說當天下午他要去牧師公館,請我告訴叔叔。我們分手的時候那個陌生人朝我點頭微笑,可是我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以為他是個前來避暑的遊客,在黑馬廄鎮上,我們從來不和這種遊客交往。我們認為倫敦人很庸俗。我們都說每年夏天這幫潑皮無賴都從京城跑到這兒來,實在令人討厭,但是鎮上那些做買賣的人自然不這麼想。然而每當九月結束,黑馬廄鎮又恢復原來的寧靜後,就連他們也如釋重負地微微舒了一口氣。

  我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幹透,仍舊又濕又粘地貼在頭上。我說起我早上碰見了助理牧師,他下午要上我們家來。

  「謝潑德老太太昨晚去世了。」我叔叔解釋說。

  助理牧師姓蓋洛韋,他又高又瘦,模樣寒磣,長著亂蓬蓬的黑頭發和一張灰黃泛黑的小臉。他大概年紀很輕,但在我看來似乎已是中年。他話說得很快,而且愛做手勢。這種習慣使大家覺得他很古怪。要不是因為他幹勁十足,我叔叔是不會留他做副手的。叔叔非常疏懶,很高興有個人把他承擔的很多工作都接過去。下午蓋洛韋先生和我叔叔談完了他來牧師公館要談的公務後進來問候我嬸嬸,嬸嬸留下他喝茶。

  「今天上午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他坐下後我問道。

  「哦,那是愛德華·德裡菲爾德。我沒有給你介紹。我拿不准你叔叔是否願意你認識他。」

  「我看大可不必。」我叔叔說。

  「嗨,他是誰呀?他不是黑馬廄鎮上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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