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噢,不錯,現在大概沒有人讀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的作品當然也已經過時,而卡萊爾只是一個自命不凡、空話連篇的人。」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們看上去都十拿九穩地流芳百世。」

  「那麼,你從來沒有看走了眼嗎?」

  「也有過一兩次。我過去對紐曼〔注:英國天主教樞機助祭、神學家、散文家。〕作品的看法遠不如現在,而對菲茨傑拉德〔注:英作家,以完全意譯的方法翻譯了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的四行詩《魯拜集》。〕那讀起來音韻鏗鏘的四行詩則比現在的看法要好得多。那時候,我對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簡直讀不下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他的傑作。」

  「那麼,有哪些作品是你當時欣賞而目前仍然欣賞的呢?」

  「噢,例如《項狄傳》、《阿米莉亞》和《名利場》,《包法利夫人》、《巴馬修道院》和《安娜·卡列尼娜》,還有華茲華斯〔注:英國著名詩人。〕、濟慈〔注:英國著名詩人。〕和魏爾倫的詩歌。

  「我這麼說你可不要見怪,我認為你這麼說並沒有什麼新穎獨到之處。」

  「你這麼說我一點兒也不在意。我也覺得這些看法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你剛才問我為什麼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我想要向你解釋一下,以前不管是出於膽小還是為了尊重當時知識界的意見,我說過一些讚揚某些作家的話,而實際上我卻並不欽佩某些當時大家認為深可欽佩的作家,後來的發展似乎說明我當時的想法是對的。而當時我真正、直覺地喜歡的一些作家卻跟我和一般的評論意見一起經受了時間的考驗。」

  羅伊沉默了一會兒。他朝杯子底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他是想看看杯裡還有沒有咖啡,還是想找點話說。我對壁爐臺上的鐘看了一眼;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起身告辭了。也許我猜錯了,羅伊請我吃飯只是為了和我隨便談談莎士比亞和玻璃碗琴〔注〕。我暗自責備自己不該對他抱有那些刻薄的想法。我關切地看著他。如果這真是他請我吃飯的唯一目的,那一定是他感到厭倦或是灰心了。如果他不是另有用意,那只可能是至少目前的社交生活叫他實在受不住了。不過他發現我在看鐘,就又開口了。

  〔注:玻璃碗琴:十八、十九世紀歐洲風行的一種由一套定音的、按音級排列的玻璃碗製成的樂器,用濕手指摩擦碗邊發音。〕

  「一個人整整幹了六十年,寫了一本又一本書,而且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讀者,這樣的人一定有不同尋常的地方,我看不出你怎麼能否認這一點。不管怎麼說,德裡菲爾德的作品已經給譯成了各個文明國家的文字;在他的弗恩大宅裡,書架上都擺滿了他的作品的譯本。當然我也願意承認,他寫的許多作品現在看起來有點兒過時了。他是在一個艱難的時期成名的,他的作品常顯得冗長。他的大多數故事情節都驚險離奇,但是他的作品中有一個特點你必須承認,那就是美。」

  「真的嗎?」我說。

  「說到底,只有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德裡菲爾德作品的每一頁上都洋溢著美。」

  「真的嗎?」我說。

  「那次他八十歲生日,我們把他的一幅畫像送去給他的時候,可惜你不在場。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場面。」

  「我在報上看了報導。」

  「你知道,那次到場的不只是作家,那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集會——包括科學、政治、商業、藝術各界以及上流社會的代表;這麼一大批名流顯要彙集在黑馬廄鎮的火車站,都從那列火車上走下來。我想這樣的情景你可不容易見到。當首相把勳章授給老頭兒的時候,那場面實在令人感動。他發表了很動人的講話。不瞞你說,那天好多人的眼睛裡都含著淚水。」

  「德裡菲爾德哭了嗎?」

  「沒有,他非常鎮定,就和他平時一樣,有些不好意思,同時又很平靜,舉止彬彬有禮,對大家的這番盛情自然很感激,但是外表卻有點兒淡漠。德裡菲爾德太太怕他太累,所以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他就留在書房裡,她叫人用託盤送了點東西給他吃。在大家喝咖啡的時候,我溜出來跑去看看他。他正抽著煙斗,瞧著我們送給他的那幅畫像。我問他覺得畫得怎樣。他不肯說,只是微微一笑。他問我是不是可以把假牙拿下來。我說不行,代表團一會兒就要進來向他告別。接著我問他,他是否覺得這是最美好的時刻。『怪得很,』他說,『真是怪得很。』我想他實際上是累垮了。在他的晚年,他吃東西,抽煙都很邋遢。裝煙斗的時候總把煙絲弄了一身。德裡菲爾德太太不願意人家看見他這樣子,不過當然她並不怕我看見。我替他稍微把衣服拍拍乾淨,隨後他們大家都進來和他握手告別,我們就都回倫敦去了。」

  我站起身來。

  「噢,我真得走了。今天見到你非常高興。」

  「我正要上萊斯特畫廊去看一個畫展的預展。我認識那兒的人。要是你高興的話,我可以帶你進去。」

  「謝謝你,我收到一張請柬。不,我現在不想去。」

  我們走下樓梯,我拿了帽子。出了門我就轉向皮卡迪利大街,羅伊說:

  「我和你一起走到街那頭。」他趕上我的步子,「你認識他的頭一位太太,是嗎?」

  「誰的?」

  「德裡菲爾德的。」

  「哦!」我早已把她忘了,「是的。」

  「熟嗎?」

  「相當熟。」

  「我想她這人很討厭。」

  「我沒這個印象。」

  「她一定粗俗得不得了。她是個酒店的女招待,是嗎?」

  「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娶她。我一直聽說她對他非常不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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