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望著外面歡樂的白日景象,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聖詹姆斯街的歷史背景。我很慚愧,竟然連街對面那個俱樂部的名稱都不知道,我不敢問羅伊,怕他會因為我對每個體面的人都知道的事一無所知而看不起我。他把我叫過去,問我要不要在喝咖啡的時候也喝一杯白蘭地。我謝絕了,他卻堅持要我喝上一杯。這個俱樂部的白蘭地是有名的。我們並排坐在式樣雅致的壁爐旁的一張沙發上,點著了雪茄。

  「愛德華·德裡菲爾德最後一次上倫敦來,他和我就是在這兒吃午飯的。」羅伊口氣很隨便地說道,「我要老頭兒嘗了嘗我們這兒的白蘭地,他喝了很欣賞。上個週末,我就是在他太太家度過的。」

  「是嗎?」

  「她多次問候你。」

  「真謝謝她,我還以為她不記得我了。」

  「不,她記得。你大概六年前在那兒吃過一次午飯,對嗎?她說老頭兒見到你很高興。」

  「我覺得她可並不高興。」

  「哦,這一點你可錯了。當然,她不得不非常小心。老頭兒老是受到那些想要見他的人的糾纏,她不得不讓老頭兒節省精力。她總怕他過分勞累。你只要想想她竟然使老頭兒活到八十四歲,而且始終神智不衰,那實在了不起。老頭兒去世後,我常去看她。她非常寂寞。不管怎麼說,她全心全意地服侍了德裡菲爾德整整二十五年。要知道,這可是奧賽羅〔注〕幹的工作,我真替她感到難過。」

  〔注奧賽羅: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愛護自己的妻子到了喪失理智地步的丈夫。這兒借指深愛自己配偶的妻子。〕

  「她年紀還不算大。沒準兒她還會結婚的。」

  「不會的,她不會這麼做。那樣的話就太糟了。」

  談話稍微停了一下,我們都抿了一口白蘭地。

  「在德裡菲爾德成名前就認識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個,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個時期,你常去拜訪他,是嗎?」

  「拜訪過不少次。那會兒我幾乎還是個小孩,而他已經是中年人了。你知道我們並不是知己的好友。」

  「也許不是,不過,你一定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那是別人所不知道的。」

  「大概是這樣。」

  「你有沒有考慮寫一些對他的回憶?」

  「天哪,這可沒有!」

  「你不覺得你應該寫一下嗎?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小說家之一,也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後的一個小說家。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小說和近百年來寫出的任何一部小說幾乎一樣有希望傳諸久遠。」

  「不見得吧。我總覺得他的小說相當乏味。」

  羅伊望著我,眼睛裡閃爍著笑意。

  「你就愛抬杠!不管怎麼說,你得承認有你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不瞞你說,他的小說我不只看過一兩遍,而是六七遍。每看一遍都覺得更好。你有沒有看過他去世時評論他的那些文章?」

  「看過幾篇。」

  「意見那麼一致,真是驚人。我每一篇都看了。」

  「要是每一篇的內容都沒什麼不同,那不是很不必要的嗎?」

  羅伊和氣地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的那篇文章十分精采。看看它對老頭兒就會有很好的瞭解。我聽說《每季評論》下幾期也要刊登好幾篇文章。」

  「我仍然認為他的小說相當乏味。」

  羅伊寬容地微笑著。

  「你的看法和所有說話有分量的評論家的看法都不一致,你不覺得有點兒不安嗎?」

  「倒沒覺得怎麼不安。我動筆寫作到現在已經三十五年了;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見過多少人被捧為天才,享受了一時間的榮耀,然後就湮沒無聞了。我不知道這些人後來怎麼樣了。死了嗎?還是關進瘋人院了?還是藏在辦公室裡?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作品借給哪個偏僻的村子裡的醫生和老姑娘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仍是哪個意大利pension〔注:法語,膳宿公寓。〕裡的大人物。」

  「哦,不錯,這些都是曇花一現的人物。我見過這樣的人。」

  「你還做過關於他們的演講。」

  「那是免不了的。只要辦得到的話,總該幫他們一把。你知道那些人絕不會有什麼前途。去它的,反正寬厚待人總是做得到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德裡菲爾德並不是那一類人。他作品的全集共有三十七卷,在索思比書店的最後一套賣了七十八鎊。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他的書的銷售量每年穩步增長,去年是銷售量最多的一年。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在德裡菲爾德太太那兒時,她給我看了他的稿費收入清單。德裡菲爾德的地位已成定局。」

  「誰能說得准呢?」

  「噯,你不是覺得你能嗎?」羅伊尖刻地答道。

  我並沒有生氣。我知道我把他惹火了,暗自感到高興。

  「我覺得我少年時形成的出自直覺的判斷還是正確的。那時候,人家告訴我說卡萊爾〔注:英國散文作家和歷史學家。〕是個偉大的作家,我很慚愧,覺得他的《法國革命史》和《成衣匠的改制》簡直讀不下去。現在還有人會讀他的這些作品嗎?我原來以為別人的意見總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我勉強相信喬治·梅瑞狄斯的作品文筆華麗。可是我心裡卻認為他的作品矯揉造作,冗長囉嗦,也不真誠。現在,許多人也都這麼認為。那時候,人家告訴我說你要是欣賞沃爾特·佩特〔注:英國文藝批評家、散文作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那就表明你是一個有教養的青年,於是我很欣賞沃爾特·佩特,可是天哪,他的《馬利烏斯》真把我讀得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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