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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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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仍能感覺到她的手輕觸他的面頰,更精確的是三個指尖的輕觸,就象一種被青蛙觸摸過後的感覺。她的輕撫總是緩慢的,平靜的,在他看來就像是在拖延時間。然而,在他面頰上作短暫停留的手指不像是一種輕撫,而卻象一種提醒。就象一個被暴風雨沖走,被浪濤卷走的女人,只能用一個短暫的手勢來代替語言:「我的心仍然留在這兒!我走了!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記我!」

  他機械化地穿上衣服,開始回憶他們談論的有關倫敦的話。「為什麼要去倫敦呢?」他問。她回答:「你很明白我為什麼要去倫敦。」這是一個對他在最後一封信中聲稱要離開的顯而易見的暗示。這句「你很明白」表示:你知道這封信。但那封信,那封她剛從樓下信箱中取出來的信,只可能有送信人和她本人知道。換一句話說,尚塔爾已經撕下了可憐的凱拉諾的面具。她正對他說:是你,是你自己邀請我去倫敦的,所以,我順從了你的安排。

  但如果她已經猜到(上帝啊,上帝啊,她是怎麼猜到的?):他就是那個給她寫信的人。那她為什麼還要那麼生氣呢?為什麼她會如此殘忍呢?如果她已經猜到了一切,為什麼她不猜一猜他用這個計策的原因呢?她為什麼還要懷疑他呢?在所有的這些問題之後,只能確定一件事:他不瞭解她。要不就是,她還是不瞭解這一切。他們的思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看來,它們再也不會匯合了。

  他感到了一種無可救藥的傷痛,而且,那種傷痛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它就象在熔耀一種人人都看得見的不公平一樣熔耀著自己。但他已經沒有耐心等待尚塔爾回來向她解釋這一切了。雖然,他狠清楚,這才是一種合理的行為。痛苦不會來聽自己傾述原因,因為它有它自己的原因,即使是不合理的。他那不合理的要求是為了尚塔爾,當她回來時,發現房中空無一人,沒有他。因為她曾宣佈,她要一個人呆在這兒,遠離間諜行動。他在自己口袋裡放了幾張鈔票,那是他所有的財產。他猶豫一會兒,到底要不要帶上鑰匙。但最終,他還是把它們留在了門廳裡的小桌子上。當她看見它們,她就會明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有幾件夾克和襯衣掛在壁櫥中。幾本書擱在書櫃裡,就像是作為一種紀念品。

  他走出房間,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最重要的是離開這不屬￿他的房子。在他決定將會去哪兒之前離開它。在他站在大街上之前,他不允許自己再想些什麼。但才下了一半樓,他就有了千種脫離現實的感覺。他不得不在樓梯中央停下來,考慮到底去哪兒?他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迥然不同的示意:派利高德,那個住著他的一部分家庭成員的,總是愉快地歡迎著他的,巴黎的一家小旅店。當他正考慮著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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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樓,來到大街上。當然,那兒並沒有什麼計程車等著她。尚塔爾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她這次臨時決定完全是因為不能控制痛苦而作的。那一刻,她只要求一件事。至少一天一夜不看見他。她想就在巴黎的旅館租一個房間,但立即就又覺得這個主意很愚矗。那她一整天能幹什麼呢?在大街上閒逛,呼吸著他們的惡臭?還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在那兒能幹些什麼呢?然後,她又想到開車去郊外,隨便找一個寧靜的地方,在那兒果上一兩天。但那個地方在哪兒呢?

  不知不覺的,她來到了一個巴士站附近。她想搭上經過的第一輛車,讓自己被帶到它的終點站。一輛車開過來了,她很驚詫地發現在站點名單表上競還有加杜那德。那兒的火車站有去倫敦的車。

  她感到這件事有些密謀般的巧合。她想看到一位好心的仙女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倫敦:她曾經和讓·馬克說過,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但只為了讓他知道,她卻撕下了他的面具。現在,她腦中有一種想法:也許讓·馬克是很嚴肅地選了這個目的地的,也許他會在火車站攔住她。接著,又一個念頭尾隨著剛才那個生成了,一個比較微弱的,幾乎都聽不見的念頭,象一隻雛鳥的鳴叫聲:如果讓·馬克在那兒,這場古怪的誤會就會結束了。這個念頭就像是一次愛撫,但這次愛撫卻又過於短暫了。因為她立即又開始從心裡反抗他,並拋棄了一切的懷念。

  但她該去哪兒,她該做什麼呢?假如她真的去倫敦?假如她讓她隨口編成的謊言變成現實?她記起她的筆記本裡還有布列坦尼克斯的地址。布列坦尼克斯:他現在該有幾歲?她知道,與他見面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那又該怎麼辦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倫敦,在那兒逛一逛,然後去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就回巴黎。

  但不久,這個主意卻又讓她不高興了:離開她的公寓,她認為自己要回了自主。然而,事實上,她讓自己被一種不知名的,不受控制的力量給操縱了。離開這兒去倫敦,是在十分荒謬的偶然中作出的決定。她怎麼才能確定這種密謀的巧合會按她的意願發生呢?她怎麼能相信一定會有一位好心的仙女呢?如果這位仙女是惡毒的,她正密謀著要毀滅尚塔爾呢?她向自己許諾:當車子停在加杜那德站的時候,她不下車,她要繼續坐下去。

  但當車子真的在那站停下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下了車。象被什麼東西吸引了一樣,她走向了火車站。

  在寬敞的火車站大廳中,她看到大理石樓梯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去倫敦的乘客的候車室。她想去看時刻表,但在她正準備這麼做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其間還摻雜著笑聲。她止住了腳步,看見她的同事們正聚集在大理石樓梯下面。當他們發現她已看到他們時,他們的笑聲更大了。他們就象十九歲的孩子惡作劇得逞,或是剛看到戲劇院精彩的一幕。

  「我們知道是什麼促使你到這兒來的?如果你知道我們在這兒,你就會找一些藉口,就象以前那樣!該死的個性!」他們又一次哄笑。

  尚塔爾知道賴拉計劃在倫敦進行一次會談,但那是三個星期以後的事。他們怎麼今天就來了?她又一次有了一種覺得所發生的事都不真實的感覺,那不可能是真的。但那種感覺卻馬上被另一種現實給戰勝了:在總是事與願違的情況下,她對她同事的在場感到十分高興,她十分感謝他們給她帶來了這次驚喜。

  當他們上了樓之後,一個年輕的同事用手挽著她。她想,讓·馬克總是想把她從屬￿她的生活中拉開。他說:「你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你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現在,她可以反駁道:是的,而且你再也不能阻止我留在這兒了。

  在旅行者的人群中,她年輕的同事,仍然和她手挽著手。她們一塊兒來到通向月臺的樓梯口的檢票處。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她仍繼續著與讓·馬克沉默的爭論,並宣稱:誰說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壞事,不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好事?親近別人用的難道不是同一種方法嗎?循規蹈矩難道不是每個人生命規則的匯合處嗎?

  在樓梯上,她看見了開往倫敦的火車。它是現代化的,漂亮的。她又一次對自己說:無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在這兒,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隨波逐流,就象我現在這樣,被一群推搡著的,歡樂的,喧鬧的人群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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