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本性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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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房間中只剩下了她和讓·馬克。 「我幾乎都已經忘了,」她說,「我最初買這套房子就是為了能夠得到自由,為了能把我的東西放在沒有人會動它們的地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和那個乞丐是同一類,而不是和你。我站在這個世界的空白處。而你,你卻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 「你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多麼華麗的空白處,你什麼都不用為它付出。」 「我時刻準備著離開我那華麗的空白處,但你,你卻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 37 一分鐘以前,讓·馬克還希望解釋些什麼,承認他的騙局,但那一來一去的四次相互反駁已經不可能讓對話再繼續下去了。他已不能再辯解些什麼了。因為這套房子的確屬她,而不屬他。她說他把自己放在一個不用付出什麼代價的華麗的空白處,這也是事實。他嫌的錢是她的五分之一,他們全部的關係建立在他們從不介意這種不平等的心照不宣的彼此認可上。 他們都站在那兒,面對面地站在桌子兩旁。她從她的手提包裡抽出一個信封,撕開它,展開信紙;這就是他剛寫的那封信,幾乎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再也不隱藏什麼了。他知道她正在作一個決定。她一點也不感到不安地在他面前讀了那封她應該保密的信。然後,她把它放回手提包中,幾乎是冷漠地瞟了讓。馬克一眼,一語不發地走進了她的臥室。 他又在考慮她所說的話:「沒有人有打開我衣櫥,翻攏我的私人物品的權力。」她一定已經覺察到了,上帝知道她是怎麼覺察到,他已經知道那些信和放它們的地方的。她的目的是要告訴他,她已知道了一切,而且她對此並不在乎。她已下定決心要按她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生活了,不再為他考慮。從今以後,她會當著他的面讀她的情書。她的不滿意預示著讓·馬克的不存在。對她來說,他已不在這兒了,她早已把他從心中驅逐出去了。 她在自己房中呆了很久,他可以聽見吸塵器把那些闖入者留下的滿地狼藉帶去,讓一切都恢復條理的聲音。然後她進了廚房。十分鐘後,她喊了他一聲。他們坐在桌邊吃著一頓簡單的冷餐。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他們第一次一句話也不說。噯,他們多麼迅速地吃完了那些已覺得食之無味的冷餐?她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房間,讓·馬克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其實也是什麼都不能做)、他穿上他的睡衣褲,倒在了他們通常是一起躺在那兒的雙人床上。但那天晚上,她沒有走出她的房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還是不能人睡。最後,他翻身下床,把耳朵貼在她的房門上。他聽到了有規律的呼吸聲。他告訴自己,她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脆弱。或許當他把自己當成強者,而把她當成弱者時,他就錯了。 實際上,誰才是強者呢?當他們置身於愛情地帶之中時,或許他真的是強者。但當愛情從他們腳邊溜走時,她卻成了強者,而他成了弱者。 38 躺在單人床上,她並不象他想像的睡得那麼好,她的睡眠總是被打斷,而且在不連貫的睡眠中,還總是充斥著不愉快的,斷斷續續的,荒謬的,無意義的,痛苦的性愛的夢。每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她總是感到很不安。她認為,那是女人生命中的一個秘密,每個女人的:這種夜生活向忠誠,貞潔,清白的許諾提出了質疑,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發現它的令人憎惡,但尚塔爾卻喜歡想像普林西斯·迪,克賴弗斯,或柏那丁·迪珊特·皮拉的貞潔,或是愛維拉的珊特·西裡莎,或在我們這個年代的母親特裡莎焦慮不安地奔走過一個世界之中,盡心盡職地履行著她的職責——她喜歡想像她們從那不被認識的,覺得不太可能發生的,低能的不道德行為的掩蓋下浮現出來,而白天又變回純潔善良的女性。這就是她的夜晚:她幾次從與一個她不認識的,令人厭惡的男人稀奇古怪的縱欲的夢中醒來。 淩晨醒來後,她再也不想回到那肮髒的快感中去。穿好衣服,她裝好夠一次短暫旅行用的一小旅行箱的日常生活用品。當她一切就緒時,看見讓·馬克穿著睡衣站在她的房門口。 「你去哪兒?」他問。 「去倫敦。」 「什麼?去倫敦?為什麼要去倫敦?」 她異常平靜地說:「你很明白為什麼要去倫敦。」讓·馬克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她又重複道:「你很清楚,不是嗎?」她盯著他的臉。這是多麼大一個成功。這次,她終於看到他成了那個臉紅的人! 他的臉頰燃燒著。他說:「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去倫敦。」 她很高興地看到他漲紅了臉。「我們在倫敦有一次會談。」她說:「我昨天才知道的。你應該可以理解我既沒有那個祝會,也沒有那個渴望告訴你這些。」 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會相信她的話,但她很高興,她的謊言能如此的不令人厭惡,如此的傲慢,如此的大膽,如此的敵對。 「我已叫了一輛計程車。我現在要下樓去了,它隨時都可能會到。」 她用微笑向他說再見。最後一刻,似乎是違背她意願的,似乎是一個不受她控制的手勢,她把她的右手貼在了讓·馬克的臉頰上,這個動作稍縱即逝,它只持續了一秒或兩秒。然後,她轉過身去,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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