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本性 | 上頁 下頁


  9

  當讓·馬克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曾設想過每一種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從她經歷了咖啡館事件之後,她的神經就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緒之中。她害怕她試圖做出的每一個愛的表示都會是勉強的,虛假的。

  於是,讓·馬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他,她沒睡好,覺得很累。但她的回答並沒有令他信服。他繼續追問她。為了逃避這場愛的審問,她想轉換話題,與他說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變成小樹,許久才回過神來的男人們,還有她腦中出現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句話就像是一個放錯了地方的小東西:「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她本想借助這句話來逃避一切愛的審問。她竭力想說得輕鬆點,但使她吃驚的是,她的聲音流露出了痛苦和憂鬱。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朗憂鬱,並立即意識到它可能會被誤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嚴肅。她有一種感覺,那兩道目光觸發了她心靈深處的一團火。那團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燒上了她的雙頰。她可以聽到讓·馬克在重複自己的話:「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你了。這真的是你悲傷的原因嗎?」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燒著的火炬。汗水不斷從她的皮膚中滲透出來,然後匯成一大顆一大顆,滑落下來。她意識到那種潮紅肯定會誇大她那句話的嚴重性。他肯定會那樣想她(唉,那是多麼無心傷害的話啊!):她洩露了自己,她向他洩露了現在讓她因羞愧而漲紅了臉的秘密渴望。這會讓他誤解,但她卻不能向他解釋,因為她太熟悉這種猛烈的攻擊了。她總是不願用它真正的名字來稱呼它。但這次,她對它的意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釋其中的原因。

  這陣熱浪維持了很久,然後自動退下去了——簡直是虐待狂——這一切都正好落人讓·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麼去隱藏自己,掩蓋自己,避開那淩厲的目光。她被攪得心煩意亂的。她想通過重複那句話來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團糟的局面。她想儘量說得輕鬆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可還是沒有,那句話產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從讓·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他說:「那我呢?當我無止境地四處找尋你的時候,你怎麼還能認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種安全感,因為讓·馬克的聲音是那麼地充滿了愛意。她在那心煩意亂的時刻竟然忘記了這種聲音的存在,這種充滿愛意的聲音的存在。那種聲音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愛撫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從遠處,一個非常遙遠的國度傳來的聲音,她需要好好地傾聽一下,以確定這種聲音的存在。

  這就是為什麼,當讓·馬克想摟她人懷的時候,她顯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擁抱,擔心她那潮濕的身體會洩露她的秘密。時間短暫得都不容許她作最簡單的調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愛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堅定地推開了他。

  10

  這次沒有擁抱的相聚是真的發生了嗎?尚塔爾還記得那次(雖然只有幾秒鐘)誤會嗎?她還記得那句令讓·馬克不安的話嗎?當然: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萬萬段小插曲一樣被人們遺忘了。幾小時以後,他們就已經在餐廳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有關死亡的話題。有關死亡?尚塔爾的老闆讓她為盧森,杜弗公墓構思一次廣告宣傳活動。

  「我們不應該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說道。

  「那他們呢?他們笑了嗎?」

  「誰?」

  「當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個主意本身看起來就是如此的荒謬,一次為死亡而作的廣告宣傳活動,你的那位老闆,者特洛茲凱特!你總是說,他很聰明!」

  「是明,他的確很聰明。鋒利得就象一把手術刀。他知道馬克思,通曉精神分析學和現代詩,他喜歡談論十九世紀未,二十世紀初,在德國或是其他什麼國家,每天都有一次有關詩的運動。廣告,他則聲稱,是把現實詩意化的一項工程。因為有廣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滿生機和活力。

  「那些陳詞濫調有什麼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說話時那種憤世嫉俗的語氣!」

  「那當他給你杉置任務,讓你為死亡作一次廣告宣傳活動時,他有沒有笑呢?」

  「那是一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很優雅的微笑。你越是強大就越是覺得有必要顯得優雅一些。但他那種玲漠的微笑與你那種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識到它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差別了。」

  「那他怎麼又能容忍你的笑聲呢?」

  「請問,讓·馬克先生,你怎麼會那麼想呢?我根本就沒有笑。不要忘了,我有兩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經學會從現實中尋找快樂,但要做到維持兩副面孔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奮鬥,那需要訓練!你必須理解我所做的一切,無論你喜不喜歡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過是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對你的工作感到厭惡,那你是很難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會成功的,我堅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是如此的絕頂聰明。」讓·馬克說。

  「是的,我有兩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時表現它們。當我在辦公室的時候,我所表現的是嚴肅的面孔。當我拿到那些求職者的履歷表時,他們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薦他們還是回絕他們,一切由我決定,有一些人,在他們的求職信中,用盡了各種時紹的、陳詞濫調的、深奧的或是充滿信心的話。我根本不用通過與他們見面或是交談來瞭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滿熱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還有一些人。他們以前或許研究過哲學或藝術史,或是教過法國文學,但現在,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數甚至是出於對目前生活的絕望,他們到我們這兒來找工作。我知道,其實,他們是打心眼兒裡蔑視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來,他們就像是狐狸的親戚。對於他們,我必須好好斟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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