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本性 | 上頁 下頁


  5

  熬過一個讓她感到越發疲憊的夜晚,尚塔爾離開了旅館,在去海濱的路上,她不斷地與那些來這兒度週末的觀光客擦肩而過。他們每一群人的情況都差不多:丈夫推著一輛嬰兒車,小寶寶靜靜地躺在裡頭。妻子依假在他身邊。丈夫的表情是溫順的,體貼的,微笑中還帶著一絲窘迫。他總是想彎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撫慰孩子的突聲。而妻子的表情則是厭倦的,冷淡的,甚至還帶一些令人費解的怨恨。其他的與這對兒的情況大同小異:有的是丈夫推著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他背上特製的嬰兒袋裡還躺著于個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著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一個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個則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嬰兒袋裡;或者是丈夫與妻子走在一起,他沒有推嬰兒車,但一隻手抱著一個孩子,背上、肩上、腰上還各有一個。最後一種情況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著一輛嬰兒車,從她身上能看到一種男人所沒有的力量。每當尚塔爾看到最後一種情形時,她總要繞開去。

  尚塔爾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們不是父親,他們只是爸爸,是沒有父親權威的父親。她很想知道,與一個手推嬰兒車,背上背著孩子,腰上攜著孩子的男人調情是怎麼樣的。趁她妻子駐足在商店櫥窗前的有利時機,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輕聲發出邀請,他會怎麼做?他是會變成一棵樹寶寶,乖乖地一動不動,還是轉過身來注視著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他腰上的孩子會不會因為他父親的動作打擾了他的美夢面大聲蹄哭?尚塔爾腦中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她對自己說:我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的世界。

  尾隨著那些清晨散步的人們,她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經退了,被潮水沖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灘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經很久沒來諾曼底海灘了。對這兒的一些時鬃的運動,她並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風箏和帆車。風箏就是把彩色的織物粘在一個很結實的骨架上的一種玩具。玩的時候,讓它迎著風飛起來就行了。玩的人一隻手抓一根線,並在線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盤旋,同時發出一種駭人的聲音,就象一匹碩大的飛馬。當風第一次又一次地頭朝下紮入沙灘中時,總能讓人聯想到飛機失事。她驚訝地發現,玩風箏的人既不是兒童,也不是青少年,他們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們中沒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實際上,他們就是那些爸爸們!那些沒有帶著他們的孩子,遠離了他們的妻子的爸爸們!他們並沒有急著去他們情婦的身邊,而是奔向了海灘,放風箏來了!

  尚塔爾腦海中又萌發出一個奸詐的勾引念頭:她跟在那些手持風箏線,眼睛盯著他那不斷發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後,當他一回頭,她就會輕聲用最猥褻的詞匯向他發出性的邀請。他會有什麼反應?不用懷疑,他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說:別來打擾我,我正忙著呢!

  噯,不,男人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館。在旅館門廳外的停車場,她一眼就認出了讓·馬克的車。在總台,她打聽到,他已經來了至少半個小時了。總台小姐交給她一張便條,上面寫道:「我提早到這兒了。我現在出去找你。讓·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爾自言自語道,「但他去哪兒了呢?」

  「那位先生說,您一定去海濱了。」

  6

  在去海濱的路上,讓·馬克經過一個巴士站。車站裡只有一個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她並不熱情,但卻很明顯地扭動著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當他走進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看見了她正張著的嘴。那個大窟窿在她那機械地扭動著的軀體上微微地晃動。讓·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對生活感到厭倦。

  他來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灘上,那些男人們正仰著頭放風爭。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激情。讓·馬克得出了他的三個結論,厭倦有三種:一種是消極的厭煩,正如那邊跳舞邊打哈欠的女孩兒;另一種是積極的厭倦,象風爭的愛好者;最後一種是反叛的厭倦,年輕人焚毀汽車,砸爛商店的玻璃就是這種情況。

  那些十幾歲的孩子們小小的身體上扣著大大的彩色頭盔。他們正聚集在幾輛形狀古怪的車子周圍;車子的構造很簡易:兩根鐵條固定成一個十字,前邊有一個車輪,後邊有兩個。在車子正中是一個又長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個人的車廂。車廂上方豎著一根張著帆的桅杆。為什麼那些孩子戴著頭盔呢?一定是那種運動很危險,一定是的。讓·馬克心想:其實,孩子們開著那種車,最危險的應該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們才對。可為什麼沒有人向他們提供頭盔呢?因為那些不樂意參加休闌活動的人們正是在與厭倦作激烈而頻繁的鬥爭中的逃兵。他們不應該得到關心,所以也不應該得到頭盔。

  他沿著階梯下了海堤,走向海邊,沿著那漸漸向遠處遺去的水線,他邊走邊仔細地在人群中搜索著,從遠處那些摸摸溯糊的輪廓中竭力地辨認著尚塔爾。終於,他認出來了。那正停下來凝望遠處的海浪,航船和天邊的雲彩的尚塔爾。

  他穿過那些正由教練指導著坐上帆車,開始慢慢地繞著圈開的孩子們。其他的那些帆車正在他們周圍朝著各自方向飛馳。這種革僅僅是靠那繩上的帆來保持直線行駛或改變方向以閃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腳的業餘愛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張帆嗎?那車又真的會按照駕駛者的意願作出相應的反應而不出錯嗎?

  讓·馬克注視著那些帆車。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輛用賽車般的速度向尚塔爾那個方向駛去,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那輛車的駕駛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躺在車廂裡,就象一個火箭中的宇航員。他那樣躺著,根本就不能看見前方的任何東西!尚塔爾是不是有足夠的警惕來保持清醒呢?他開始責備她,責備她那種過於隨便的個性。同時,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來,但她不可能看到讓·馬克,因為她的舉止仍然是不緊不慢的。一種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舉止。她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他真想沖她大喊,讓她不要再那麼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灘上橫衝直撞的愚蠢的車子。突然,他的腦子浮現出一個畫面:尚塔爾被那輛車撞倒了,伏在沙灘上,她的血不斷地向外湧著。而那輛肇事車卻已消失在沙灘的盡頭。他看到自己正沖向她。那個想像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開始喊尚塔爾的名字。風很大,沙灘很寬,沒有人能聽清他的喊聲。他只能停止了那種感情用事的誇張行為。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他為她而哭。他的臉由於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經歷了對她的死亡的恐懼,雖然那種恐懼只存在於一瞬間。

  不久,他就對自己那種突發的歇斯底里感到震驚。他看見她仍然在遠處若無其事地,平靜地,優雅地,堅定地散著步。他想起剛才自己為失去最愛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鬧劇,不禁例開嘴笑了。那是一種不帶啟責的微笑。因為自從愛上她之後,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爾會離他而去。現在,他真的開始飛奔了,並向她揮動著雙手。正在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向著大海。她沒注意到那個使勁揮舞著雙手的男人,而是靜靜地眺望著遠方的航船。

  終於,她向他那個方向轉過身來,她似乎看見他了;他欣喜地又舉起了手臂。但他馬上又發現她其實還是沒看見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輕撫著的沙灘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海岸線。凝望著她的側影,讓·馬克意識到,他能辨認的只是她頭上那條紮發留用的絲巾。當他走近的時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麼急促了),那個他認為是尚塔爾的女人卻變老了,變醜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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