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本性 | 上頁 下頁


  3

  弗是讓·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們在高中時代就相識了。他們有著共同的見地,並且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到那天為止還一直都保持聯繫。幾年前的一天,讓·馬克突然決定要與他一刀兩斷,並不再去找他。當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時候,也根本設想過要去看望他;但尚塔爾卻堅持主張他應該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況看起來實在讓人擔心:他還記得在他們讀高中時,弗就是個嬌嫩的男孩。他總是那麼的完美,具有一種天生的溫文爾雅的氣質。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讓·馬克看起來象頭犀牛。這種難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徵使那時候的弗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但卻使現在的弗顯得蒼老:他的臉小得有些怪異,上面佈滿了皺紋、就象一片乾枯的葉子。他的腦袋就像是幾十年前製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頭顱。讓·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靜脈中插著一根針、已經不能動了,左臂則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劃著,以強調他所說的話。過去看他打手勢,讓·馬克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弗的胳臂與他嬌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更為纖細,實在是太細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種感覺更為強烈了。因為他孩童般的手勢與他嚴肅的話題太不相稱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過程。那次昏迷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醫生把他救活過來。「你聽說過那些從死亡邊緣被救活過來的人對死亡經歷的敘述嗎?在他們的前方有一條隧道,隧道盡頭有亮光。那邊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我向你發誓,那兒根本就沒有什麼亮光。更可怕的是,我還沒有失去知覺。你清楚地知道發生在周圍的一切事情,聽得到周圍發出的一切聲音。但他們——那些醫生——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你面前暢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應該聽到的。他們宣佈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接著說:「我並不是說我的意識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場夢。我一次又一次地做著同樣一個惡夢。在現實生活中,惡夢是會很快結柬的。因為你一旦開始放大聲喊,就會醒過來。但我卻喊不出來。這是最糟糕的;我竟無法喊出聲來。在一個惡夢中竟喊不出聲來。」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後又說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可現在,我開始怕了。我擺脫不掉人死後還有知覺這種可怕的感覺。人死後將會進入到一個無止境的惡夢中去。那已經夠可怕了,足夠了。」他呆呆地望著前方,仿佛還在回昧著那個可怕的夢。「算了,我們還是聊些別的吧!」他突然轉了話題。

  在讓·馬克來醫院之前,他已經肯定他們兩人誰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憶了,可當他與弗見面之後,還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說了一些重歸於好的話。這種對死亡的顧慮使其他戶切話題都失去了意義。無論弗想轉換什麼話題,談到後來總回到他那飽受痛苦的軀體上。讓·馬克陷人沮喪之中。但這種沮喪並沒有摻雜任何的虛情假意。

  4

  他真的那麼冷酷無情嗎?幾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說那段經歷很離奇,實在是有點言過其實。不管怎麼樣,那次背叛並沒有那麼可怕。那天,正在開會的時候,讓·馬克離開了。每個人都趁這個機會攻擊他,誹謗他,這後來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這是一個不幸的但並不那麼嚴重的損失,因為他並不喜歡那份工作)。弗當時也在會上,但他並沒有挺身而出,維護讓·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夠打出優雅手勢的纖弱手臂,沒有為他的朋友稍微動一下。為了避免由於輕率而造成錯誤,讓·馬克為此還作了一次謹慎而仔細的調查。他想證實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當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傷害。於是,他決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後來卻立刻被一種欣慰的感覺佔據了,一種令人不解的愉悅。弗剛剛結束關於他不幸的話題。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後,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采:「你還記得高中時我們的那次談話嗎?」

  「不太記得了。」讓·馬克說。

  「當你談論女孩的時候,我總是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因為,你一直是這方面的權威。」

  讓·馬克嘗試著去回憶,但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那次交談的痕跡:那時候,我還只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我能談些有關女孩子的什麼事情呢?

  「到現在,我還能想像出當時站在你面前時的情景,」弗繼續著他的話題,「我們談論著一些有關女孩子的事。你還記得嗎?我說,我總覺得如此美麗的軀體也象我們一樣必須進行分泌,這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我告訴你,我簡直不能忍受一個女孩子擦鼻涕的動作。我又能想像出當時的你。你停下來,盯著我。然後你用一種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氣,十分直率而堅定地說:擦鼻涕?對我來說,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臉是如何動的。我對此感到有一種不能抑制的厭惡。你還記得這些嗎?」

  「不記得了。」讓·馬克回答道。

  「你怎麼忘了?那眼瞼的活動。多麼奇怪的念頭!」

  讓·馬克說的倒是實話,他真的不記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憶。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們需要友誼的原因就是:它會向你提供一面鏡子,你可以從中看到你的過去。這樣你就不致於會遺忘與朋友相處時的那些點點滴滴。

  「那眼瞼。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弗似乎還沒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

  「不記得。」讓·馬克說。他心想: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給我的那面鏡子嗎?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個有關眼瞼的回億已讓他精疲力盡。

  「你休息吧。」讓·馬克站起來。

  當他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有一種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極其強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憊不堪,他早就會擺脫這種欲望了。在去布魯塞爾的路上,他就計劃著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後,從從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見面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把出發時間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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