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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但普照也不能正確判斷,到底是鑒真的赴日,還是業行所寫一字一句、一絲不苟、堆積如山的經卷,對祖國更有意義呢。後者是一個人化費了畢生精力,放棄了人生的一切所得到的成果,而前者則是以兩個人的生命,和許多人的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為代價而得來的,他所能理解的就是如此。

  普照忽然想到,這老和尚回到日本將幹什麼呢。他作為僧人並沒有獲得特殊的資歷,可能也不具備對某一教典的專長,回國後沒有人會安排他的出路。業行好象看透了普照這種內心的想法,又接下去說:「我寫的那些經卷,一到日本,就會不脛而走,它們會離開我向四面八方傳開去。有多少僧人要閱讀,要傳抄,要學習,使佛陀的心,佛陀的教義正確地宣揚開去,把佛殿建造起來,把佛法興隆起來,寺院將變得更加莊嚴,供佛的儀式也將發生改變。」

  他象中了魔似地說下去:「在阿彌陀佛的大象前,內圈撒上二十五朵鮮花,象徵二十五位菩薩。在日本就用菊花或是茶花,上面掛五幅佛幡,象徵如來,然後……」

  他的嗓門漸漸低下去。普照注意地聽著,只晰斷續續地聽到「伎樂」、「舍利」、「香露」那樣的字句,以後就不知道他說什麼了。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唯有他本人才能理解的飄飄然的情緒,落到了這位回國途中的老留學僧的身上。

  太陽下山,海風更加寒冷了。普照帶業行走下高地,把他送到第一船跟前與他道別,再看他走過從岸邊搭到船舷上的跳板,在船艙中消失了背影。

  普照乘的第二船,停泊在第一船前面約二十丈遠的岸邊,他別了業行,一邊在岸邊走過去,一邊想起自己帶業行出來走了一回,結果什麼話也沒對他說,心裡安定不下來,還想再見見他,和他好好談談。他一步步向自己的船走過去,心裡覺得奇怪,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海上起了南風,三條船立刻離開了停泊半月的阿古奈波島。船行不久,領先的第一船忽然擱淺,不能動了,誰也不知道這船擱在暗礁上要多少時候才能脫離。第一船發了信號,招呼第二第三船往前開去。兩條船便超過頭船向海上開去,見第一船所有乘客都已下了船立在淺灘上,有幾十個人在進行離礁作業。業行也站在淺灘上,但普照望不見他。

  次日,初七,普照乘坐的第二船到了益救島(即屋久島),又在這裡候了十天風。十八日從益救島出發,十九日整天大風大雨,船上人陷入了絕境。到了午後,從浪頭上望見了遠山的尖端,舟人們說,這可能是薩摩島南部的山,大家才稍稍有了一點希望。從這一天又到第二天,是二十日的早晨,波浪一直沒有平靜。鑒真、思托、普照都有過接連數十天更大風浪的經臉,他們沒有想到覆船的可能。

  二十日拂曉,普照在似夢非夢中,似乎聽到業行的叫喚,睜開眼來,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聽到的是業行的呼聲,但他的確認為是業行的聲音。波浪很大,船還是跟一片木片似的在海上漂蕩,一會兒被掀到大浪的頂峰,一會兒又落進波濤的深谷,每次落入深谷的時候,普照眼裡很奇妙地望見碧藍的海,透過澄澈的海水,有許多綠色的綿長的海藻在海底遊動,看見大疊大疊的經卷,陸續地向海底沉去。經卷一部一部地落入驚心動魄的海水裡,沉到流動著綠色海藻的海底裡去,一部又一部地,陸續不斷地,隔一段時間向海底沉下去,好象永遠沒完沒了,而又是無可挽救的。普照茫然地注視著這個幻象,耳邊還好似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業行的聲聲悲呼。

  船一次次被掀到大浪的頂上,又一次次落進波濤的深溝,普照也一次次聽見業行的悲呼,眼見無窮無盡的經卷,不斷地向透明的海水沉下去,沉下去。

  他陡然一驚,不知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世界中。他的耳朵裡還留著不表現任何含義,只使人感到悲痛的業行的呼聲,眼裡也清楚地留下十部、百部經卷在綠色海藻中陸續下沉的模樣,和把那些經卷吞下去的透明的海水。

  他的心好象凍結了,他重新向四邊掃望,船在大浪間緩緩地漂流,浪頭還很高,暴風雨已經停止,危險過去了,四周圍是奇異地沉寂。在東方透露的曙光下,海面完全和剛才的幻象不同,流動著墨汁似的黑潮。

  普照又向艙內望了一圈,鑒真、思托、法進全象失了知覺似的仰臥著,全船投有一個人坐起身來。經過兩天兩夜同大風大浪的鬥爭,大家都昏昏地睡過去了。

  這天下午,第二船到達了薩摩國阿多郡的秋妻屋浦(薩摩半島西南部漁村)。

  在秋妻屋浦登陸,以副使古麻呂為首的遣唐使團,片刻不留地立即向大宰府進發。普照和鑒真、思托、法進等八位唐僧,比古麻呂稍後一步,也從秋妻屋浦動身,於二十六日進入大宰府。

  離開二十年之後,重新踏上祖國的土地,普照的眼中覺得祖國的大自然變得纖小了,山河、森林,平原和散佈在大地的村落,都顯得特別小巧。空氣清新,和大陸比起來,有一股飄渺的香味。

  大伴古麻呂完成遣唐使命,回到大宰府,這消息正式上奏,是正月十三日。

  普照和鑒真一行幹二月初一到達難波。他是二十年前和榮睿一起在難波出海的,現在卻獨自回來了。在難波,唐僧祟道等來迎。一行于初三日進入河內國。在河內國府,有大納言正兩位藤原朝臣仲麻呂作歡迎使前來迎接。歡迎的隊伍中,也有乘前次遣唐船來日的道璿所派來的弟子善談等人,還有志忠、賢璟、靈福、曉貴等三十余位僧人,向來人殷勤慰問,鑒真周圍,一下子變得異常熱鬧。

  次日,初七日,一行離河內國府,經龍田,下大和平原到平群驛,作了一度短短的休息,由歡迎隊帶路,向京城奈良進發。

  鑒真、普照、思托都騎了馬,普照在馬背上搖晃著,眺望著山麓上的寺院,法隆寺、夢殿、中宮寺、法輪寺、法起寺的宮殿和寶塔,在清新的大氣中,沐著日本的靜靜的陽光。在進入奈良之前,又從四周的林木深處,望見寺院的屋頂。有些寺院是從前就有的,有的是普照留唐時新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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