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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回到黃泗浦時,原來預定分乘第一船與第三船的鑒真一行,都集中到古麻呂的第二船了。原來普照不在時,鑒真一行中發生了一件事,就在他去揚州那天,他們上船之後,不多一會,發來了全員離船的命令。使團中有人提了意見,說假如現在廣陵郡官府知道了鑒真赴日的消息,上船來搜查,把他們扣留下來,這對遣唐使來說是很麻煩的事;即使目前順利開船,如果又漂到唐國海岸,也一樣會洩露鑒真赴日的事,還不如現在請他們離船的好。對這樣的措施當然有許多不同的意見,但最後,大使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請鑒真他們離船了。

  一行人遭到意外的打擊,茫然地留在黃泗浦,是古麻呂來搭救了他們。古麻呂自作主張,把鑒真等二十四人,私下收留在自己的船上,這是普照回船前三天,十一月初十夜的事。

  普照和業行原乘古麻呂的第二船,因第二船的人太多了,便被安頓在吉備真備的第三船上。

  另外一件事,也當普照不在的時候,業行又出了問題。他一定要把自己所帶的經卷,放在自己同一條船上,無論如何對他說也說不通。他從第二船換到第三船,那大批的經卷箱,也得從第二船搬到第三船,在開船前忙亂不堪的時候,對舟人實在是件麻煩的事。好幾個人同他商量,就是商量不通,最後只好照他的心願。為這件事,許多同船的人和船上的舟子,都恨透了業行。

  普照上了第三船,見業行獨自佔據了靠近船尾的艙位,周圍堆積幾十口經卷箱。實際也就是業行在堆滿木箱的隙縫裡,安置了一個小小的鋪位。

  十四日晚,普照離開自己的船,到第二船去見了師父和思托,大家不在一條船上渡海,可能各人身上會碰到不同的命運。

  十五日夜半,利用月光,四條船同時開航。在大使清河的第一船上,曾經留唐三十六年的阿倍仲麻呂,就是在這晚上,作了「長天漫遙矚,依稀三笠山頭月」的歌。

  向祖國開去的遣唐船,按第一船、第二船、第三船、第四船的順序,離開黃泗浦江岸,開行約半刻時辰,望見第一船前頭飛過一匹雉雞,象突然拋過一件黑色物體,在桅杆那麼高的上空一直線地劃了過去。江上明如白晝,只有那小小的物體顯出一個黑點。只有第一船上很少的幾個人望見了這匹雉雞。船老大認為這是一個凶兆,馬上向後面三條船打去燈火信號,四條船同時停下,在江上過了一夜。

  十六日早上重新開航,幸而江上風平浪靜,過了約一刻時辰,船的隊形亂了,改變了第一船和第二船的順序,但在黃濁的江水上,四條船還是向江口開出去了。

  普照和業行所乘的副使真備的第三船,平安到達阿古奈波島(沖繩),是離開黃泗浦的第六天,即二十日的夜半。在第三天,還在遠遠的南方,望見第一、第二船的船影,也望見更後面的第四船。但到第四天早晨,船隊互相失散,第三船已是單獨航行了。

  第三船到阿古奈波的第二天傍晚,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和副使古麻呂的第二船,在約摸遲了一天之後,先後開進島上的港灣。

  次日,三條船上的乘客,都下船登島,互相慶賀路上的平安,同時又不安地等候第四船的消息。

  又過一天,海上起風了,大浪潑上港邊的懸崖,化成白沫,一天中飛來了幾次大群的無名海鳥,沖過波濤洶湧的海面。三條船決定留在島上,等待風浪平息。

  乘客每天到島上去,海上雖起了風浪,天空還是一片蔚藍,陽光映照著島上白色的泥土和覆蓋全島的檳榔林,意外地顯出了在這時節很少有的晴朗的天氣。普照和思托同在島上蹓步,一直蹓到很遠的地方。同過去一樣,思托把島上的風物,隨時作詳細的記錄。

  進十二月後不久,一部分乘客改變了船位。因古麻呂那條船搭乘了鑒真一批人,超過了定額,為了避免危險,分一部分人到其它兩條船上。鑒真和思托等七人仍舊留在第二船上,另外的人分別搬到第一和第三船上。

  同時又把識唐語的人分配在三條船上。業行移到第二船,普照移到第一船。但業行不服從這樣的分配,他只肯移到清河的第一船,不肯到第二船。普照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以為第一船是大使的船,船身大,舟人大半有航海的經驗,因此要叫他移動,他一定要到第一船。

  普照把業行的要求告訴了古麻呂,願意自己與業行對調。他之所以願到第二船,因為在回祖國的最後航程中,希望留在鑒真的身邊,可以和師父共同享受踏上日本國土的歡樂。

  可是當換船的時候,業行又跟黃泗浦那回一樣鬧起彆扭來了,他一定要跟自己的經卷一起從第三船搬到第一船,普照又只好請古麻呂滿足業行的願望,他跟別人不一樣,是瞭解業行重視經卷的心情的。

  等到海上的風浪完全平靜,己經是十二月初三了。現在只要等候順風,就可以開航。初五傍晚,普照到第一船去探望業行。業行跟在第三船時一樣,佔據了靠近船尾的艙面,將自己衰老的身體,埋在高高堆積著的經箱中。

  普照約業行一起走到島上高地,這時候還不知道船何時可開,想乘機和業行見見面。那天,業行和平時不同,非常直率,跟普照一起走上高地,說自己到了這裡還是第一次上岸。船已停靠了十天,他卻一次也沒上過岸,這在普照是頗難相信的,但照業行的脾氣,又是完全可能的。從高地頂上俯瞰著夕暮的海面,業行的模樣衰老得可憐,在遼闊明朗的背景中,更加無情地突出了業行在唐土勞瘁生活中一副形容枯槁的象相,他不象一個唐人,也不象一個日本人,而是一個佝僂衰弱的老人,冒著拂拂的海風站在高岸的頂上。

  他面向海洋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說道:「我不知你心裡怎樣想法,我要搭大使的船,並不是為了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只是想到費了幾十年功夫抄寫的經卷,假如發生萬一,那是無法補償的損失。我必須把它們帶到日本去。要是損失兩三位律僧,還可以找到代替,但這些經卷是什麼也不能代替的,你說是不是呢?」

  業行長篇大論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好象幾十年很少開口,這會一下子都傾吐出來了,不斷地低低地嘮叨著。他似乎認為誰也沒有承認他的苦勞,現在,他要對天訴苦了。

  他說兩三位律僧,可能見到使團對待鑒真他們特別周到,和對待自己不同,所以有些不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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