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二七


  鑒真給等待在江邊的二十四名沙彌授了具足戒,然後一起上船,船馬上向大江下游緩緩開去。

  普照心裡懷著無限的感慨,為了和鑒真同行赴日,東下大江,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下船是天寶二年十二月,是一個月明之夜。第二次是天寶七年六月,同今天一樣是一個黑夜。從第一次至今已經十年,從第二次以來,也己過了五年了。

  普照上船以後,才知道自己向大伴古麻呂提名的五位僧人思托,法進、曇靜、義靜、法載都隨鑒真來了。此外還有竇州開元寺法成等九位僧人和十位同行者。同行中也有胡人、昆侖人、瞻波人。大家幾乎都沒有行李。鑒真準備了大批攜帶品,已分成幾批,先運到啟航地去了。

  普照想看看鑒直的臉,也想看看思托、法載和曇靜的臉,可是在天亮之前,就只好滿足於聽聽他們的聲音了。

  破曉時,普照從睡眠中醒來,才見到了鑒真的臉,看不出他是醒著還是睡著,背靠在船舷上,微微地仰頭而坐。五年以來,他以為師父一定已老了許多,現在看去卻反而年輕了。雙目雖已失明,卻無絲毫陰沉的感覺。從來那種英武的古武士的風采,已變得更為靜穆。六十六歲的鑒真的容顏,是安靜而明朗的。

  鑒真忽然向相隔一丈多遠的普照那邊轉過臉來,從正面看去,好象非常平靜,卻依然是鑒真獨有的意志堅定的臉色。

  「照!晚上睡得好麼?」鑒真說了。

  「我剛剛醒來,你就看見了麼?」普照驚訝地說。

  「眼睛不行了,當然沒有看見,剛才我已叫了你幾次了。」鑒真笑著說了。但普照沒有笑,面迎清晨江上的寒風,任眼淚流在臉上,卻沒有透出哽咽的聲音。

  「照,你哭了麼?」

  「沒有。」普照回答道。

  不一會,其他的僧人們都醒來了。思托已完全失卻青年僧人的姿影,他長得體格壯實,舉止安詳,已具備鑒真門下高僧的風度。法載、曇靜也和流浪時期不同,都變得體格健壯,已經認不出來了。普照面對這幾位唐僧,想起多年共生活同流浪的榮睿和祥彥的音容,再也不能在此相見,心頭感覺分外淒涼。

  到了黃泗浦,他們著手將攜帶品的箱子,分別裝上了第二船和第三船。

  攜帶的佛象,主要有阿彌陀如來象,雕白栴檀千手象,繡千手象,救世觀音象,藥師象,彌陀象,彌勒菩薩象等等。

  經卷類數量極為龐大,有《大方廣佛華嚴經》八十卷,《大佛名經》十六卷,金字《大品經》一部,金字《大集經》一部,《南本涅槃經》一部四十卷,《四分律》一部六十卷,法礪師的《四分疏》五本各十卷,光統律師的《四分疏》一百二十頁,《鏡中記》二本,智周師的《菩薩戒疏》五卷,靈溪釋師的《菩薩戒疏》二卷,天臺的《止觀法門》、《玄義文句》各十卷,《四教義》十二卷,《次第禪門》十一卷,定賓律師的《飾宗義記》九卷,《補釋芳宗記》一卷,《戒疏》二本各一卷,觀音寺亮律師的《義記》二本十卷,南山宣律師的《合注戒本》一卷及《疏》,《行事鈔》五本,《羯磨疏》二本,懷素律師的《戒本疏》四卷,玄奘法師的《西域記》一本十二卷等等。

  普照看了思托給他看的攜帶品目錄,知道極大部分經典是自己熟悉的。在唐二十年的前半段,他廢寢忘餐地把時間都化在學習這些經典上,只有目錄上最後記載的玄奘法師《西域記》,僅僅在廣州時從戒融口中聽到過書名。

  此外,在攜帶品目錄上,記滿著以如來肉舍利三千顆為首的各種珍寶、佛具、圖像等等名目,特別是「阿育王寺塔樣金銅塔一座」等文字,引起了普照的注目。

  二十三日,鑒真一行二十四人,分別安頓在四條船上,按照公佈的名單,鑒真與隨從僧人十四人乘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十位同行者乘真備的第三船,業行和普照,乘古麻呂的第二船。

  公佈名單的一天,普照意外地收到玄朗的來信。這是從揚州來黃泗浦的舟人,受玄朗之托帶來的。信中簡要說明未如約到禪智寺聯繫,表示抱歉。自言雖歸心如箭,但只是片面的願望,最後考慮,覺得還是應當在唐終老。據捎信的舟人說,玄朗寄居在揚州西南市場的一家店鋪裡。

  普照把玄朗的信反復讀了幾次,知道玄朗並沒有什麼明白的理由,不過自覺無面目見故國父老,便斷絕了歸國的心念,想想還是應該勸他回日本去。四條船預定十一月中旬開航,如果船期不變,還有足夠時間再去一次揚州,將玄朗一家人帶來。

  普照當即將此意告訴了古麻呂。照古麻呂的想法,一個日本留學僧是否脫了僧籍,所學有無所成,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僅僅因為娶了唐國的婦女,就比那些滿腦子裝上亂七八糟東西的人,更有資格回國去。

  他好象不大瞭解玄朗害怕回國的理由,他說:「這傻傢伙,不想回去,也就罷了,既然想回去,就去帶他來吧。」

  普照當即折返揚州,原來以為不會重踏揚州的土地,現在,為了玄朗,又重新到了十月終盡榆槐葉子開始枯黃的揚州。找到玄朗寄居的那家店鋪,卻沒有見到玄朗,原來玄朗和他一家人,在那裡住了幾天,已於兩天前回長安去了。

  普照大失所望,忙亂中特地從乘船地趕來,一場辛苦,都落空了。

  他打算立刻回黃泗浦,卻因路途勞頓,突然發起高燒來,不得不在揚州客店裡病倒了五天,躺在床上,心裡很著急,等到燒退,馬上支著虛弱的病體離開揚州,於十三日回到了乘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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