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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有一件事來求你。」

  青年時代眉清目秀的玄朗的面影已經沒有了。他穿的不是僧服,留長了頭髮,身上雖非十分襤褸,卻顯出一副淒涼的模樣。

  普照請玄朗進屋,玄朗便問,還有同來的人,可以一起進來麼。普照點點頭,玄朗又回到外院,帶進了一個相貌平凡、十分拘謹的婦人和兩個十歲左右的閨女,這是玄朗的妻子和女兒。婦人笨嘴笨舌地向普照打了招呼,沒有進屋,說是孩子們想在院子裡玩玩,又走到外院去了。

  玄朗的來意,是想帶了妻女同回日本,詢問能不能有這種方便。

  「我身為留學僧,留唐二十年來,所學無成。入唐初年,雖學習了一些東西,已經完全忘光。現在一身所有的,只有膚色面形與自己不同的一個妻子和兩個女兒,如果有錢,也可以帶些禮物到日本去,可是沒有錢,只是一心想回祖國,讓妻女見見自己出生的鄉土。」

  玄朗黯然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普照聽了,也無言以對。在留學中喪失操守,剩下一個光身獨自回去也還說得過去,可是還帶上了妻女,這在玄朗的境地上是很不方便的。即使允許回國,但回去之後,世間的輿論也必然是相當嚴厲的。

  「許不許同船,現在還不知道,我一定給你去盡力吧!」

  普照這樣答覆了他。說明必須在使團到乘船地以後,才能提出申請。為了隨時可以上船,叫玄朗和妻女一起去揚州等候,並約定以禪智寺為聯絡地點。

  玄朗是專為此事遠道到鄖山來的,談完了話,馬上姑起來要走。普照認為多年老友,應該坐下來吃一頓飯好好談談,但玄朗神情很不安定,說是住在客店裡。

  「今天不再奉陪了。」

  留下這句話,便匆匆告別而去。

  玄朗走後,普照坐在廊下,好久好久地茫然若失。玄朗的立身處世,作為一個留學僧是應該受指責的,但作為一個人,好象也並無可責備之處。自己和榮睿兩人,為了聘請鑒真赴日,獻出全部身心,長期過唐土生活。如果沒有這一事業,那末,自己和榮睿也可能和玄朗一樣,相差不過一紙。

  而且玄朗和異國婦人結了姻緣,他重視這個姻緣,不肯隨便拋棄她們,獨自逃回祖國,還是一心想把妻女安置在自己故國鄉人之中。普照想,為了玄朗這件事,一聽到船期的通知,也應該立刻離開此地。

  日本遺唐使團,在決定了離開長安的日期以後,便向玄宗奏請招聘鑒真及其他五位僧人的事。玄宗不反對鑒真去日,但提出另派幾位道士與鑒真同去。把道士帶到日本去,這對使團是一個難題。玄宗尊重老子,崇尚道教,而佛教以外的教門,在日本是不流行的。

  使團尋思無計,只好收回自己的請求,為了不使玄宗掃興,反而在使團中挑選了春桃源等四人,留唐學習方伎,而把聘請鑒真的事,另行處理。清河等一行,于夏末離開長安,向乘船地進發。途中,清河、古麻呂、真備及與使團同行歸國的阿倍仲麻呂四人,到揚州延光寺拜訪了鑒真,將經過情況告訴了他,然後由古麻呂說了這樣的話:「一切聽任大和尚自行方便。」

  意思就是雖然沒有得到朝廷正式許可,但只消鑒真有赴日的心願,現成就有裝備齊全的四條大船,可以利用。鑒真慢慢地點了點頭回答,自己已五次渡海,都沒有成功,這次既有日本的船,當然要了此夙願。

  但是日本使節四人對鑒真的拜訪,是一件很不穩妥的行動,揚州城裡很快就傳開了鑒真將再渡日木的消息,當地官廳對鑒真住進去作渡海準備的龍興寺,馬上佈置了嚴重的警戒。

  普照離鄖山到達揚州是十月初二,馬上到禪智寺去訪問業行,業行已把大批經卷分裝十幾大箱,做好隨時出發的準備。可是還沒有得到玄朗的消息。

  去禪智寺的第二天,普照去訪問遣唐使團的宿處,在那裡遇見了大伴古麻呂,提出了玄朗的請求,並不如原來想像的困難,很簡單地就替玄朗辦好了回國的手續。

  從古麻呂那裡知道鑒真仍有赴日的願望,準備最近看機會離開龍興寺,去啟航地黃泗浦搭乘遣唐船。普照急於拜見師父,可以幫師父做點什麼,但龍興寺戒備森嚴,恐怕自己去了會妨礙大事,便決定不去。

  乘船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禪智寺還沒有玄朗的影子,玄朗一家四口歸國的手續都已辦好,只要等他們到來,可是這四位客人卻毫無音訊。普照很著急,是不是本人認定不會批准回國,還是到時候又猶豫起來,因此不敢露面。四條遣唐船預定十一月中旬在黃泗浦開航,乘船的人最晚必須十月中到黃泗浦。

  遣唐使團分三批去黃泗浦,第一批於十月十三日從揚州出發,第二批相隔兩天,以後又隔兩天第三批出發。業行帶了大批經箱乘上了第二批的船。

  普照焦急地等著玄朗,準備乘第三批船離開揚州,開船那天,從準備同船的古麻呂處,得知鑒真準備於十九日夜間離開揚州,便改變預定計劃,準備與鑒真同走,相差雖不過兩三天,但為了等候玄朗,只好焦急地留在揚州。

  據古麻呂說,鑒真的弟子婺州的仁幹,聽說鑒真有渡日之行,準備當夜帶船在江邊悄悄等候,把鑒真等送到黃泗浦去。

  普照在禪智寺一直待到十九日傍晚,終於得不到玄朗的音訊,只好斷絕心念,隻身走到揚州江邊,馬上找到仁幹禪師的船,但普照到來時,還不見鑒真一行的蹤影。他不安地坐在船上,等了約摸一刻光景,江邊暗影中好象來了一隊人馬。普照從船上出來,立在堤上,來的不是鑒真等人,是二十四個沙彌,他們紛紛表示,大師父將渡海東去,在此一別,永無相見之日,特來悄求最後的結緣。

  沙彌們來了半刻時辰之後,鑒真一行人才到來了。普照從堤上走過去,在黑暗中報了自己的名字,立刻聽到師父的回聲:「是照麼?」

  普照朝發聲的方向走去,握住了師父的手,正如天寶九年夏六月在韶州開元寺一室告別時一樣,他感到鑒真骨節粗大滿是皺紋的手,摸到自己臉上、肩上和胸上,感動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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