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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思托對此雖未特別發表意見但普照知道關於去日本的事,這青年和尚的意見和祥彥是一樣的。除了他們二人,其他的人,雖然從榮睿死後,沒有什麼公開表示,但看來也很明白,他們故意避而不談去日本的事。

  普照唯獨不瞭解鑒真是怎樣想的,他絕口不談,從他那張象日本武士那樣表現出強烈意志的臉上,很難猜想他內心的真意。他只知道,現在鑒真準備回揚州。

  無論鑒真如何想,普照也知道只要自己離開這一隊伍,約束這個小集團的渡日計劃馬上就會解消,這是大部分人所希望的,祥彥和思托也不會一定不贊成。請鑒真到日本當傳戒師,對日本來說自然是一件大事,但是站到高處想一想,硬要把鑒真這樣的高僧,去冒生死未蔔的危險,這事畢竟是好是壞,就很難判斷了。

  他又反過來想,自己獨自離開了他們,榮睿的死就失掉了意義,八年流浪,一番辛苦,也完全落空了。但在目前,除了選一條自己認定的路,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普照眼前又浮現出了業行,取代了鑒真。業行那龐大的經卷,毫無疑問是必須運到日本去的。不幸的是,他的勞績的一部分,留在南方的海角,不能送到日本。但他抄寫的經很多,為把這些經卷運回祖國,他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

  在榮睿死後大約半年之中,普照的這種想法,逐漸在心中成熟起來,但做出最後的決定,是在韶州輾轉遷移了三個寺院的時候。那時鑒真的視力正在迅速衰退。師父已經六十三歲了。一行中除了年輕的思托,都好象換了一個人,體力大大衰弱了,面貌變形了,尤其是年老的鑒真,變得更加厲害。普照覺得自己更應該趕快離隊,使鑒真可以早日受到官方的照顧。

  普照走到鑒真跟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子決定在此告別同人,到鄖山阿育王寺去,等候日本的便船。不能與師父同行渡日,實在非常遺憾,但弟子深信不能再讓師父再遭流離之苦了。」鑒真閉目傾聽了普照的訴述,然後睜開眼來,注視著普照說道:「我發願赴日傳戒,已經數度下海,不幸至今未能抵達日土,但此心此願,必有一日將會實現。如今,我想先去揚州。長年流浪,大家都累壞了。祥彥身體不好,我的目力也衰退了。看起來只能回揚州去休息一下,以後再作打算吧。重新起行,估計還得一些年月。可是,照呀,你的地位跟我們不同,老這麼等著,只是延長留唐的生活,如果有便船,你可以先回去。但想多年同艱共苦,不能同船去日,心中真是難言的遺憾。」

  說了,叫普照走近自己身邊。普照膝行而前,感到師父握起自己的手。他讓師父握著手,低聲地啜泣了。

  第二天,普照離別了長年生死相共的同伴,獨自起旱路向鄖山出發。思托給他送行,久久難捨難分,一直走到十裡長亭,兩人才黯然而別。那是天寶九年夏六月,普服已過了因十五歲,思托二十六歲。

  普照到秋盡時分抵達鄖山阿育王寺,在路上走了半年,遇到過兩件怪事:

  第一件事是離開韶州約兩月的時候,正向福州進發,以便取道福州,再往溫州,然後走天寶三年跟鑒真一起走過的原路,那是到鄖山的熟路。

  他越過大庚嶺山脈,在山嶽地帶走了兩個月,才走到近海的平原,以後就一直是平地了。有一天,過午不久,忽然天空陰霾四布,四周漆黑得象晚上一般,雖在炎夏,卻吹起寒風,路邊樹葉蕭蕭作響。普照如置身黎明前的薄暗之中,一步也不能前進了,忽然,聽到一聲叫喚:「照啊!」

  分明是鑒真的叫聲,好象就在身邊,吃了一驚,向四邊望去,卻什麼也沒有見到。

  「師父麼?」

  普照木然地站著,也叫了一聲。他想,鑒真為什麼能到這兒來呢。這幻覺僅僅一刹那功夫,天空又慢慢明亮起來,當然,哪兒也沒有鑒真。他想,難道師父身上出了什麼事故嗎?如果他知道鑒真仍和兩月前一樣留在韶州,他就會馬上趕回韶州去了。

  後來知道,就在這一時刻,正如普照所擔心的一般,在鑒真身上發生了事故。

  在普照離開之後,鑒真的眼光一天比一天模糊了,東西越來越看不清楚。身邊的人勸他請來了一位專治眼病的胡人醫師,卻一點也不見效果,終於失明了。發生怪事的一天,在普照聽到師父叫喚的時刻,也正是鑒真雙目失明的時候。

  另一件怪事是又過了約一月光景,普照已經過了福州,從福州沿海走向溫州。有一天晚上,他在溫州一座荒涼的禪寺過夜,天快亮時,夢見了祥彥。祥彥很瘦,普照同他分手時,身體已經很不好,很瘦弱,可是在夢中,他顯得更加瘦了。他親切地坐到普照身前,低聲地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普照的夢就醒來了。他從床上坐起身來,耳朵裡還留著祥彥的聲音,心裡感到很不安,深深擔心著祥彥。

  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正是那時候,祥彥在榮睿死後不久,也去身他界了。鑒真失明後,一行人離開了開元寺,巡禮了靈鷲寺和廣果寺,到貞昌縣,越過梅嶺關險道到了嶺北,又乘船下贛江,到虔州開元寺,中書令鐘紹京隱居於此,邀請他們到他的府邸,立壇授戒。然後又乘船過吉州,準備出揚子江。

  天色放明,祥彥忽然從病床起來,跏趺端坐,問思托師父起來了沒有。思托告訴他,師父還未醒來。祥彥便說:「我陽壽已盡,現在要和師父告別了。」

  思托稟告了鑒真,鑒真馬上起床,設案焚香,將案幾端到祥彥面前,叫他伏在幾上,面向西方,口念「阿彌陀佛」。祥彥依照吩咐,清朗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以後便再也沒有聲息了。

  「彥,彥!」

  鑒真喚了幾聲,祥彥已經坐化了。普照夢見祥彥,大致就在這個時候。

  普照到了阿育王寺,為了恢復長期流浪中的疲勞,約休息了整整一月。他在這兒有很多舊識,好象回到家鄉一祥,想起長期流浪天涯的日子,好象做了一場噩夢。

  恢復了疲勞之後,因曾從戒融口裡知道業行在洛陽大福先寺,便上洛陽去探望業行。路過揚州,也沒聽到鑒真回揚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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