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二一


  第二天,把榮睿遺體埋葬在龍興寺寺後的山岡上,普照在他墳上撒了第一把土,鑒真、祥彥、思托也一一撒了土,這是天寶八年的歲暮。從開元二十一年(天平五年)入唐以來十七年,同行之中,現在只剩普照一個日本人了。他們對鑒真去日本,各有不同的想法,而榮睿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始終使鑒真衷心感動。自天寶元年至今,把一行人投入到渡海去日的險途,還不知何時才能到達。連普照自已,在這八年的流離生活中,也可以說完全是被榮睿拉著走過來的。每當計劃受到挫折,普照心裡總對請鑒真去日的事發生懷疑,但他的這種想法,每次都被榮睿不屈不撓的意志壓了下去,而現在,榮睿已經不在了。

  辦完榮睿的喪事,一行人出了龍興寺,受到端州太守的接待,將他們一路送到廣州。一到廣州,都督盧煥率領僧俗人眾出城郊迎,接待極為隆重,請他們住到大雲寺。這寺裡有兩棵訶梨勒樹,結實如大棗。他們在寺受種種供養,並被邀登壇授戒。

  在大雲寺居留期間,普照因榮睿之喪,衷心哀傷,為了排除悲思,每天到近處去遊覽名勝佛跡。這廣州城大體有三重城牆,都督盧煥執掌文武大權,權勢不下於玄宗,城廂內外,商賈雲集,人煙稠密。郊外荔枝林連綿數裡,綠蔭中掛滿一串串鮮紅的果實。普照身入其景,覺得無比美麗。裡巷間有人傳說,玄宗皇帝因楊貴妃愛吃荔枝,最近還特地派了快騎專使,把這種香味濃郁,飽含甘露的佳果飛送長安。

  他也觀光了當地的開元寺,那裡有一座白檀香木的華嚴九會雕象,據說是住在此寺的一位胡人,帶領六十名工匠,化三十年功夫,費錢三十萬貫才造成的,原來準備帶去天竺。經採訪使劉巨鱗奏詳朝廷,奉旨留置此寺。七寶莊嚴,精美絕倫。

  普照又到過婆羅門教的寺院。廣州有三座婆羅門寺,住著梵僧。其中一寺,寺內有一口池塘,池面覆蓋著青色的蓮花。思托曾有關於青蓮花的記錄:「華葉根莖,並芬馥奇異。」

  瞻仰這座有蓮池的婆羅門寺時,普照聽人說這裡有一個日本和尚,已住了半年。引起了他的關心,去了幾次,都沒見到這個和尚。

  一個月中,連去了幾次。有一次,在寺院後進,一扇漆著紅黃綠三色的小門邊屋中,意外地遇見了戒融。兩人相見,一下子互相怔住,緊緊握住對方的兩臂。戒融也禁不住歲月的折磨,已經顯得衰老了,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象個鬼怪。他說,他聽說了鑒真和普照到了此地。普照責問他為什麼不找他們。他的樣子全變了,只有幽默的口氣還是老樣子,他說:「漸漸地,不想見日本人了,既然下決心不再踏上祖國的土地了,所以見到身上帶祖國氣味的人,也覺得不痛快了。」

  可能因為常和梵僧一起,戒融從頭到腳都變了梵僧的樣子。人瘦了,皮膚發黑了,穿得象梵僧一樣鼓鼓囊囊。只在普照把榮睿的死亡告訴他時,畢竟也顯出了黯然的表情。說道:「這是太可惜了!」

  說著,又靜默了一會。

  那天戒融帶普照到外國船碼頭,去嘗異國風味。碼頭在珠江口,那兒有婆羅門船,有昆侖船,也有波斯船。每條船上裝滿外國貨,堆得山一樣高,船身都有六七丈吃水。港上見到了獅子國、大石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等從來只聞其名,未見其形的膚色眼色完全不同的外國人,他們大部分都住在船上。

  碼頭附近的街市,接連開設著許多飯館,裡面坐滿了客人。兩人在一家飯館裡喝了外國酒。談話中普照知道戒融正打算從海路去天竺。戒融說,我準備走海道去,然後再從玄奘三藏《大唐西域記》的路回唐。戒融講到玄奘三藏,以及許多唐人僧侶所開闢的往來天竺的道路,和西域旅行記之類的書名,普照都是連名字也沒聽說過的,這使他深深感到對這方面知識的荒疏。

  「咱們都一樣,都得在海上受罪嘛!」

  戒融說著笑了一笑。普照很想說,同樣在船上受罪,卻不能相提並論呀。戒融的話引起他的反惑,但身在外國船碼頭上,耳中聽到的是外國話,眼裡看到的是外國船,便也不去否定戒融的想法了。

  那天,普照又意外地從戒融口裡聽到了業行的消息。戒融對幾年來榮睿、普照所受的辛苦,似乎不很感動,但一提到業行,卻極口讚歎了。他沒親眼見到業行,只因為交遊廣,從那裡聽到了業行的近況,而且相當詳細。業行在洛陽大福先寺,依然在抄寫儀軌類經卷。大福先寺很優待業行,供給住房衣食。業行瘦得更厲害了,背也駝了,眼也花了,簡直沒了人的模樣。普照聽著聽著,似乎見到了這樣的業行。

  普照只見了一次戒融,幾天後又到那婆羅門寺去,戒融已隨同梵僧,不知到哪裡去了。

  鑒真一行在廣州度過一個春天。此處雖然是同外國往來頻繁的港口,卻沒有去日本的便船,只好斷了從此處渡海的心願,便經韶州,向江南進發。當他們起行時,廣州僧俗各界,盛大歡送,一直將他們送得很遠。

  溯北江舟行七百餘裡,到了韶州的禪居寺,因一路在船上不得好睡,大家在寺裡好好休息了一會。然後受到韶州官府僧俗的歡迎,移居到郊外的法泉寺。這法泉寺是武則天特地為慧能禪師建造的,禪師已逝世三十八年,方丈中還掛著他的影像。他們在這寺院裡住了幾天,又移居到開元寺。

  移到開元寺後,普照心裡想明白了,現在榮睿已死,自己實在已無勇氣要鑒真再冒新的危險。而且自己已失掉了日本留學僧的資格,和其他唐僧身份不同,如果再與鑒真同回揚州,官府一定會把他認做嗾使鑒真的人,也許會治他的罪。祥彥與思托,也和普照有同祥的想法。他們認為現在一行人中,這唯一的日本和尚,處境是比較為難的。

  祥彥說:「自從榮睿死後,師父從未談過去日本的事,是不是還準備去日本,或是已經放棄這個打算,我們也很難猜測。我們一切都服從師父,師父要是仍準備去日,我們一定高高興興陪他同去,如果他已經放棄這個心願,要留在唐土,我們也就留下來,在他身邊侍候。」

  祥彥又說:「我們是這樣決定了。照上座的地位同我們不同,不管師父如何打算,你總是要回日本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