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二〇


  思托坐在樹旁,就畫了一裸優曇缽樹,用文字作了說明:「其葉紅色,圓形,徑一尺餘,子色紫丹,味甘美。」

  但住進開元寺的第三天,街上起了大火,開元寺也遭了殃,所有的人都把行李燒光了。

  鑒真應大使的請求,擔任重修佛寺的工事。除了躺在病床上的榮睿,其他人都忙著辦這件公事。他們要建佛殿,講堂,寶塔等伽藍,但採辦木材,遇到了困難。

  振州別駕馮崇公聽說鑒真修建開元寺的消息,馬上派大批奴隸,各肩大木一裸,送到崖州,三天之內,需要的木材就全部運到了。

  寺院在預定日期以前提早竣工。鑒真把剩餘的木材造了一座丈六釋迦象。新寺落成後,鑒真登壇授戒,講律度僧。普照好久沒見鑒真那種莊嚴的儀容,不禁潸然下淚。和尚在多年流浪生活中,絲毫沒有損傷他的威儀。所到之處,唯以修寺授戒度人為事,真象一位佛陀。

  那天,榮睿扶病臨場。授戒禮畢,大家走出講堂時,他對普照說道:「我剛才從講堂出來,忽然覺得自己好象在日本奈良大寺,雖然天空、樹木、泥土的顏色完全不同,不知為什麼,總以為這裡就是奈良。」

  以後,又激動地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請師父渡日。

  榮睿和普照最初從隆尊處接受作為遣唐僧渡唐使命時,曾在興福寺境內早春陽光下一起談話,現在普照又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當時二人也和現在一樣,面對面站著,高個兒的榮睿俯向普照,普照則仰向著榮睿。

  他久久地凝視著榮睿的臉和瘦弱的身子,已經和在興福寺時完全不同了,只是還勉強保持著高傲激昂的氣概。他很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說,就是請鑒真作傳戒師去日的計劃,大概只好到此為止了。大師父已經太老了,要實行這個計劃,榮睿的身體也太衰弱了。鑒真雖沒有洩露自己的心意,絕口不談去日的計劃。但有一點是明白的,從他平時的談話聽來,絲毫沒有想回揚州故鄉的意思。從此處渡海到對岸的雷州時,當然得決定今後的行止,可能他的目標,是想就近找到一個去日本的海口。普照深信無疑的是,目前不論鑒真還是榮睿,所需要的是趕快結束流浪的生活,受到官方的照顧。

  但他把目光從榮睿臉上移開了,終於忍住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榮睿不愛聽自己的話,而且這樣說對病友將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又過了幾天,鑒真宣佈離開崖州。大使張雲對和尚戀戀惜別,當他們出發去澄邁縣時,親自送出城外,又叫縣官送到船上。

  一行人,離開了從漂到振州以來,度過半年多生活的海南島,渡海北行,過了二天三晚,船到雷州了。

  §第四章

  鑒真一行踏上了睽別已久的大陸的土地,從雷州經羅州、弁州、象州、白州、繡州,又過兩江流域的藤州、梧州,再由梧州溯桂江到始安郡治桂林。一路上受到各地官府、僧俗父老的盛大迎送。他們預定從桂林下湘江走水路去江南,當然,這是暫時打消渡日希望以後所選定的路線。從廣西、廣東方面,也有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但鑒真沒有作這樣的打算,榮睿眼看再舉的機會越來越遠,非常傷心,但普照說服了他,叫他在這時候,應該聽從鑒真的安排。

  他們到了桂林,才脫離南方的熱帶氣候,感覺已回到了大唐本土。天空和江水的顏色,陽光,也和南方的強烈色采不同,顯得又安靜又柔和,身體也能感受季節的正常。

  他們原定不在桂林多住,但他們剛到,始安郡都督上党公馮古璞,聽說鑒真法師到來了,親自步行出城迎接,跪地膜拜,把他們接待到開元寺安頓。

  開元寺佛殿已久不開放,現在為了歡迎法師,特地打開了多年不開的大股。頃刻之間,香滿全城。城內僧眾,執幡焚香,口唱梵曲,都到開元寺聚會,州縣官民人等,也湧到開元寺來,寺內寺外擠滿了人眾。

  都督馮古璞親自治齋,供養眾僧,請鑒真授菩薩戒。又有七十四州官員和赴考的舉子,也都上城裡來隨都督同受菩薩戒。

  他們寄居的這座開元寺,始創于隋代,原名化緣寺,後毀於火,又重新修建,到玄宗時才改名開元寺。他們到來時,改變寺名還只有幾年。

  這樣,他們出於意外地,在桂林逗留了三個月。可能由於氣候的變化,榮睿自從到了這裡,身體已大有好轉。

  這時候,南海大都督,五府經略採訪大使,攝禦史中丞等一身戴著幾個頭銜的廣州太守盧煥,特派使者來桂林邀請鑒真去廣州。到廣州的路同去江南相反,但鑒真卻接受了盧煥的邀請,答應去一次廣州。同行中也有人不願走回頭路的,但鑒真做了決定,就不得不服從了。

  盧煥出身于唐代第一流名門范陽盧氏,以高才和清廉聞名,深受玄宗寵信。十餘年前,榮睿和普照從洛陽隨駕去長安途中,曾會見過當時身任陝州刺史的盧煥,那時玄宗為了嘉獎盧煥的政績,還親自在他衙門裡題壁。當然,盧煥早已忘了他們,但兩位日本和尚卻還認識這位盧煥。

  盧煥行文各州縣,迎接鑒真一行到廣州去,他們離開桂林時,都督馮古璞親自扶鑒真上船,對鑒真說:「從此一別,今生難望再見,願我們在彌勒天宮再見吧。」

  他們與居留中多方照顧他們的桂林人士依依惜別。當時榮睿身體不好,正發高燒,由普照、思托、祥彥三人攙扶著,把全身燒得火熱的病人攙到船上。

  「下桂江七日抵梧州,又至端州龍興寺,榮睿溘然遷化,大和尚哀慟悲切,送喪而去。」《唐大和上東征傳》只有這樣一條記載,可能《東征傳》的作者是根據思托提供的記錄,照抄原文的。

  他們沿桂江南下到江邊的梧州,又下西江的主流,因榮睿在船上突然病危,中途在端州登岸,投宿于當地的龍興寺。

  當他們由本地官差引路進龍興寺大門時,死神已落在榮睿身上了。進了寺院,鑒真坐在屍床旁邊,而對著榮睿的遺體,好象對活人一樣地說道:「我原為了榮睿的健康,想早日離開炎熱地帶,準備從桂林直接返問江南。後來見榮睿健康已經恢復,才應廣州的邀請,改變回江南的計劃,考慮到了廣州,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可是現在,一切都落空了。」

  鑒真說話的聲音剛停下來,四周圍立刻發出一片號陶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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